第1章
岑成謹娶我,對他來說無異於是折辱。
這是京中之人的共識。
畢竟他是大權在握、野心勃勃的攝政王,而我隻是一個姿色平平、賣豆腐的孤女。
新婚夜,他匆匆揭下我的喜帕,便陰沉著臉坐在一旁喝悶酒。
大概極是鬱悶。
我偷眼瞧他,他本就生得好看,今夜穿著一襲大紅喜服,更是清雋疏朗,連眉眼之間都帶了一份豔色。
隻是此刻這豔色之中,還夾雜了三分戾氣。
我乖乖回目凝神,大氣都不敢出,坐在喜床上發呆。
岑成謹低咒了一句什麼,霍然起身走到我面前,用兩根手指抬起我的下巴,挑剔地端凝。
半晌,他嫌棄地道了一句:「皮膚一點也不細嫩。」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又抓住我的手,同樣也是在燭光下細細凝看,嘖一聲:「手也是。」
他的手指修長如玉,的確比我的好看許多。
我自卑地想要把手抽走,他卻握緊了。
「我本可以娶高門貴女,琴棋書畫無一不曉,無一不通,個個生得清麗動人。」他語調泛寒,幾乎是在咬牙。
我心中尷尬,隻得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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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當朝長公主亦心悅於我,你瞧瞧你,哪裡比得上她半分?」他又冷冷嘲道。
我心中酸澀,喪氣地低下頭:「我的確比不得她們。」
岑成謹冷哼一聲,低頭嗅了嗅我頸側:「連燻香都遮掩不住你身上的豆腐味。」
他靠得太近,呼吸環繞在我耳邊,我臉上漫起一股燥熱,心裡難過得緊,忍不住朝一邊躲去,想要離他遠些。
他卻攬住我的腰,極是不滿:「你一直躲我做什麼?」
我強抑住喉頭的哽咽,用手背抹了抹臉,強作淡然地說:「怕豆腐味燻著攝政王,要不今夜我便去外間睡吧?」
他將我推倒在榻上,傾身壓了上來,繃著臉說:「不該燻也燻了數日了,還差這一晚上嗎?」
1
其實一開始,我是被岑成謹拿來獻給皇上的。
那日自駿馬上下來兩位華服錦衣的公子,徑自坐在我街頭的攤位上,那氣度那相貌,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能養出的。
他們一落座,連我這小作坊都變得蓬荜生輝起來。
我戰戰兢兢地盛了兩碗鹹豆腐腦,提醒他們想吃醋可以自己加。
彼時岑成謹輕輕瞥了我一眼,嘴角掛著意味不明的笑。
我那時尚不知他就是京中人人敬畏的攝政王,隻當他欣賞我的手藝,就回了一個腼腆的笑容。
臨走前,他說了一句:「味道不錯。」
我還暗自竊喜了一陣。
誰知兩日後就有小兵來傳信,讓我收拾收拾,攝政王相中了我,要把我獻給皇上做妃子。
誰人不知當今皇上的生母是豆腐娘子出身,隻不過先皇膝下子嗣實在單薄,病的病死的死,才逼於無奈將皇位傳給了他。
皇上最忌諱旁人提起他娘親,連豆腐二字都提不得。
岑成謹將我獻給皇上,妥妥地不就是打他的臉嗎?
屆時我成了皇上的眼中釘肉中刺,會落得什麼下場?
我兩股戰戰,坐立難安,思索許久,連夜收拾好包袱騎著我拉磨盤的小毛驢打算離開京城。
冒雨趕了三日路,身後不見追兵,我方才松了口氣,便在泥濘的路邊拾到了一個昏倒過去的男人。ŧŭₔ
將他臉上的泥漿一擦,我整個人都不好了。
真巧,這不攝政王嗎?
心疼男人會倒霉。
是真的。
我本可以扔下他不管,但我沒有。
我本可以趁機補上一刀,但我沒有。
我不但沒有,還在走出二裡地後,原路返回把他連拖帶拽扛上了我家小毛驢,一路馱回了我遠在鎮子上的家。
岑成謹醒來知曉他斷了腿,左耳還失去了聽覺,臉都白了,大有不想活了的架勢。
我苦口婆心勸他堅強,讓他看看月亮有多美花兒有多香,人世間還有許多值得我們留戀的地方。因為沒錢買藥,我隻能對照著大夫開的藥方,去山上採來草藥給他醫治。
原本想著盡早治好便讓他走的,結果他這一躺,就是半年。
岑成謹此人最是小肚雞腸,心胸狹隘,而我偏偏親眼見證了他的窘迫和潦倒。
他傷勢加重,因為腿傷疼得徹夜難眠的那段時日裡,每每都要我把他的頭抱到膝上,一面輕柔和緩地按摩一面哼著鄉間小調,才能睡上那麼一會兒。
類似的事情不勝枚舉。
他這般矜貴自傲的朝中重臣,怎能忍受自己和一個粗鄙的農家女扯上關系?
他指名道姓從皇上那裡將我要來,莫不是擔心我將這些事情宣揚出去叫他丟臉?
思及此,我連忙打保證:「攝政王不必擔憂,過去種種我已全然忘記了,斷不會跟任何人提起的。」
我自覺說得十分認真及誠懇,岑成謹卻在我胸前狠狠咬了一口:「全然忘記?」
我痛得眼冒金星,費力點頭:「嗯。」
他這人當真喜怒無常,用力在我腿上擰了一把,陰惻惻地道:「誰許你忘的?」
我實在摸不透他,隻好合上嘴巴不說話。
可我不說話,他也不高興。
非要弄得我哼唧出來他才罷休。
我在榻上度過了疾風驟雨般的一夜,第二天望著窗外亮起的天,我陷入愁思。
他這樣是想把我剝皮拆骨、吃幹抹淨啊。
這樣下去,過不了多久我就會被折磨至死的。
岑成謹慢悠悠地起身,讓下人進來收拾。
「攝政王不用上朝嗎?」我的嗓音澀啞得可怕。
他懶懶回答:「本官大婚,罷朝一日又如何?」
不愧是攝政王。
任性。
眼見婢女端來的早飯/午飯,我更加確定了他想慢慢折磨我的想法。
八道菜裡,竟然有五樣是豆腐。
豆汁、豆腐腦、煎豆腐、拌豆腐、煮豆腐。
彼時我與他在老家鎮上的生計艱難,賣豆腐的那點銀兩養活我自己已然十分困難,何況還要再加一個大男人。
於是那時,我們的晚飯常Ŧů⁽常就是白天賣不掉的豆腐,或者昨天、前天沒賣掉的豆腐。
連續吃了兩個月,我自己都有點扛不住了,見到白色的東西就反胃。
岑成謹倒是吃得津津有味,見我遲遲不動筷,還親自替我盛了一碗:「怎麼了?」
他彎唇,一雙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地瞧著我。
我當然不敢有異議,艱難地將豆腐放進嘴裡,微笑:「……不曾。」
他抬抬下巴,指指我身後的丫鬟:「以後她就是你的貼身侍女。」
我下意識回頭,對那個微垂著頭一臉恭敬的丫鬟笑了一下。
岑成謹視線落在我手上,微微蹙眉:「日後不用做那些粗活了,把自己養得精細些,別給我丟臉。」
我把手放到桌子下面,不敢說什麼。
2
在富貴人家做夫人也是無聊得緊,岑成謹身為先皇後的弟弟,同我一樣父母雙亡,也沒有什麼公婆需要我去請安伺候。
而岑成謹整日忙於朝政,想要見到他隻有等晚上。
到了晚上……不如不見。
我命人將我曾經最親密的伙伴小青牽到院裡來,一邊喂他草料,一邊跟他抱怨岑成謹忘恩負義,變態無良。
順便哀嘆我們的苦命,何其不幸,淪為政治鬥爭下的犧牲品,逃都逃不掉。
正罵得起勁,岑成謹回府了。
原以為他會斥責我不懂規矩,讓一頭毛驢進了前院,不想他卻並未嫌棄,抬手輕輕撫過驢背,彎下腰從地上拾起草料喂給它。
「小青似乎瘦了些?讓馬夫往它草料裡多加些玉米餅。」他開口囑咐下人,而後抬頭睨我一眼,噙著絲微笑揶揄道,「畢竟這可是夫人唯一的嫁妝。」
我有些赧然。
話不是這麼說的,這頭毛驢可曾經救過他的命啊。
他似乎聽見了我內心的想法,一面溫柔地撫摸小青的腦袋,一面揚唇:「這頭小驢雖比不得那些出身名門的駿馬,卻救過我的命。」
念到後面一句話,他語氣極輕。
額。
驢救過他的命,我就沒有嗎?
雖心中略有不平,但我也不是那氣量狹小、要與牲畜計較的人,是以仍賢德地將他迎進屋裡替他斟了茶水。
岑成謹反握住我的手在掌心裡輕輕摩挲,口中輕哼:「倒是養出來了一些。」
借著機會,我向他提起了我這幾日的想法。
「我知你心儀美貌溫婉有才情的女子,日後若你想納妾,我斷不會阻礙你們。若你覺得我礙事,想給她一個名分,也可將我休棄出府。」
我自覺這話說得本分謙遜,他聽後定然高興。
岑成謹面色倏而就鐵青一片,他甩開我的手,冷笑:「諭旨賜婚,你以為是這麼好休棄的?」
我為他感到悲哀,堂堂一個是攝政王,卻連自己的妻子都決定不了。
他指節發白,端起茶喝了一口,依舊怒火難抑:「你以為被我休棄過後,還嫁得了旁人?」
我搖搖頭:「我覺得他應當是不會介意的。」
岑成謹靜了一瞬。
「他?」
我猶豫道:「我家鄉有個開藥材鋪的郎中,與我算是青梅竹馬。他妻子故去得早,留下一個兩歲的孩子,曾來我家下過聘禮……」
我的話沒能說完,因為岑成謹手中的茶杯裂了,茶水順著縫隙流了他一手。
他望著我,說不出是在笑還是在惱:「……本王竟還不如一個喪妻的郎中。」
他立起身,不住地來回踱步。
「你竟連退路都留好了。
「嫁給本王難道還辱沒了你不成?你知道京中有多少閨秀仰慕本王嗎?
「誰人給得了你這般的富貴榮華?
「又有誰人會像本王這般……」他說到一半,忽然咬牙忍了下去。
而後狠狠剜我一眼,拂袖而去。
上好的官窯青瓷早已碎成兩半,邊沿留著點點血跡,想來是他方才割破了手指。
丫鬟小玉膽戰心驚地過來收拾殘局,一邊勸我好好在府中享福,莫要總是忤逆攝政王,讓他生氣。
可這福氣終歸是不屬於我的。
其實一開始,我還抱著待岑成謹的身子將養好了,他能念著恩情回報我一二。
在他傷勢好轉之後,也曾委婉地與他商量過,他日能否送些銀兩給我當作報答。
彼時岑成謹不屑之極,冷眼道:「貪慕虛榮。」
可如今的他卻又反過來嫌我不夠貪慕虛榮。
都說女子心思曲折,我卻覺得男子的心思才當真崎嶇坎坷,難以捉摸。
3
成婚的第七日,小皇帝邀我進宮觐見。
為使面子上過得去,他將我收作義姐,冊封為兆和郡主嫁給岑成謹。
如今算是郡主歸寧。
岑成謹從早起時便十分焦躁,一會兒嫌我的妝容太豔,一會兒嫌我的衣裳太過繁復,換了身素雅的,他又嫌太過黯淡、撐不起攝政王府的架子。
最後還是選了身紅豔張揚的。
轎子裡,岑成謹面色發沉,將我的手攥在掌心摩挲:「他問什麼你不必答,笑笑就是,左不過是個小混賬罷了。」
我乖巧點頭。
「也莫要笑得太嬌媚,誰知那小混賬會動什麼心思。」他眉心緊皺。
我靜靜思索,到底什麼樣子的笑是嬌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