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他若不是昨晚跟去摘石榴又聽封朔說了那句話,他都搞不懂自家主子這番舉動。
在排兵布陣上登峰造極的人,到底是怎麼才想出這麼個見鬼的計策來的?
封朔現在暴躁得像隻好不容易主動示好、卻被人無視了的貓。
他坐時一向是將腰背挺得筆直,此時卻將整個人都癱在椅子上,兩手搭著太師椅的扶手。房門緊閉,屋子裡有些幽暗,他似乎與這暗色融為了一體,俊逸又清貴的面容上帶著一抹自嘲。
過了許久,才故作無所謂說了句:“真當本王稀罕?”
他不再是當年皇宮裡那個滿心恐懼淚流不止隻為求一絲垂憐的少年了。
如今他想得到的東西,自有一千種方法弄到手。
今日隻是他選了最笨也最隱晦的一種罷了。
大抵,還是曾經刻進了骨子裡的卑微作祟。
如果他不是遼南王,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又有什麼是會繼續屬於他的?
封朔閉了閉眼,幼時母妃說過的話又一次回響在他耳畔:
“衍奴的妻子啊,是將來要跟衍奴攜手走過一生的人,你要待她好。母妃盼著你們這一生都能走平坦大道。但若有趟那些泥濘爛地的時候,衍奴得背著她,莫要叫她吃苦。衍奴若是摔進了泥濘裡,也別怕,她會摻著你站起來。夫妻就是這麼互相扶持著過一輩子的。”
“世上好姑娘很多,但會騙人的姑娘也多,衍奴要好好辨清楚,別認錯了人。”
他這輩子殺孽太重,踩著屍山血海一路走到現在,封朔不奢望能遇上那麼一個人了。
隻是,在陰暗中呆了太久的人,也會有那麼一刻渴望被陽光照在身上的滋味。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那個對的人,但待在她身邊能有片刻的安心,這麼多年,他也隻對她一個人生出過一些難以啟齒的旖旎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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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扣——”
外間敲門聲打斷了封朔的思緒。
他沉聲開口:“何事?”
邢堯道:“主子,太皇太妃派人前來傳話,讓您過去一趟。”
封朔微微一怔,隨即褪去了眉宇間的陰鬱,眼中甚至有些喜色。
太皇太妃偶爾也會有清醒的時候,隻有在這種時候,太皇太妃才會主動要求見他。
這一天的不快都在這一刻消散,封朔幾步上前拉開房門,喝了一聲:“喜子!”
福喜聞聲,連忙上前:“王爺。”
封朔腳下健步如飛,邊走邊吩咐:“讓廚房備母妃最喜歡的吃食,我親自送過去。”
福喜小跑著才能跟上封朔的步伐,見他這般,也以為是太皇太妃病情好轉了,滿臉喜色下去準備。
封朔端著一碗糖蒸酥酪走進太皇太妃院中,院中的婢子見了他都無聲屈膝行禮,顯然院子的主人是個喜靜的。
他進屋時,太皇太妃正半倚在軟榻上看書,身邊的婢子捶腿的捶腿,揉肩的揉肩。
芳晴跪在軟榻下方,神情悽惶。
封朔有些擔心這是一場夢,他輕喚一聲:“母妃……”
誰料這一聲剛喊出,就迎面砸來一盞熱茶,他側臉躲開,半個肩膀還是被灑出的茶水澆了個透。
茶盞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太皇太妃重重一拍桌案,冷冷看著封朔:“你好大的膽子,哀家的人,你也敢動?
澆在身上的茶水是滾燙的,可封朔一顆心已經冷了下來。
對上太皇太妃冰冷的視線,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母妃並沒有恢復神智,她隻是知曉了大宮女芳晴的事,這才把自己叫過來罷了。
太皇太妃坐在軟榻上,臉上餘怒未消,幾個原本跪在軟榻下方給她捶腿按肩的的婢子戰戰兢兢跪了一地。
“娘娘……”宋嬤嬤被她扔茶盞的動作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後便又湿了眼眶。這對母子明明是這世上最親近的人,怎就弄得跟仇敵一樣?
封朔看了一眼跪在太皇太妃跟前的芳晴,再平靜不過的一個眼神,卻嚇得芳晴渾身抖得跟篩糠一樣。
他沒有回答太皇太妃的話,像個沒事人一般上前,把自己端了一路的糖蒸酥酪遞過去,“母妃,兒臣帶了您最喜歡的甜食。”
太皇太妃嫌惡一拂袖,將那碗綴著紅豆、碎杏仁和葡萄幹的糖蒸酥酪也打翻在地。
玉碗落地的聲音清脆。
整間屋子陷入了死寂,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芳晴臉色慘白如紙,跪在地止不住地發抖,她沒想告狀,她前天夜裡被打了板子,昨天下不得床沒能來伺候太皇太妃,但今日一來,就叫太皇太妃發現了端倪。
她說出實情,不是想讓太皇太妃教訓封朔,她隻是不甘心,想讓封朔看到太皇太妃對自己的重視,讓他知道自己並非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但她沒料到太皇太妃會這樣對封朔。
宋嬤嬤生怕封朔跟太皇太妃母子離心,趕緊道:“王爺,您莫要跟娘娘計較……”
封朔沒有急著回答宋嬤嬤的話,也沒有看跪在地上煞白著臉的芳晴,隻淡淡掃了一眼另外幾個不知如何自處的婢子一眼,周身氣息陰鬱:“你們都退下。”
婢子們平日雖都在太皇太妃跟前伺候,但也知道誰才是這府上真正的主子,得了他這話,如蒙大赦退了出去。
太皇太妃見狀,豔麗張揚的臉上全是慍怒:“反了!你們一個個都反了!”
“娘娘,這是衍奴啊,是您的衍奴啊……”宋嬤嬤泣不成聲。
太皇太妃聽到衍奴兩個字,神情有片刻恍惚,隨即又被尖銳的冷嘲蓋了過去:“那個賤人所生,先帝卻讓哀家撫養大的孽種?”
封朔這輩子聽過的罵聲不少,當年他對付那群朝臣時,比這尖銳難聽十倍的他都聽過
但隻有今日這每一字每一句都能像鋼針一樣戳在他心上。
這是他母妃啊。
當年為了在吃人的皇宮裡保住他,在先帝跟前扮演另一個女人,用世間最惡毒的話罵她自己,罵她兒子……以至於後來被活生生逼瘋了。
嗓子眼裡像是堵了些什麼,喑啞得生疼,封朔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臨走前道:“母妃,兒臣給您換一個貼身伺候的人。”
言罷躬身作揖準備退下,不料太皇太妃猛然起身,揚手就給了他一巴掌:“混賬!”
封朔臉被打得偏向一邊。
那保養得益的指甲很尖銳,在他眼角下方劃了一道口子,很快就沁出了細小的血珠。
太皇太妃看到那血跡,又看看自己的手,整個人都僵住,眼中有什麼模糊了視線,她眨了一下眼,才驚覺自己落淚了。
太皇太妃隻覺腦子裡一陣抽疼,心口也揪做一團,幾乎站不住:“宋嬤嬤,哀家疼……”
“母妃……”封朔一驚,忙上前攙扶,但他剛碰到太皇太妃的手,就被一把揮開。
太皇太妃跌回了軟榻上,一手緊緊捂住胸口,臉色蒼白得厲害:“宋嬤嬤……”
封朔看著自己被太皇太妃推開的手,忍下心底翻湧的悲意,對著屋外吼了一聲:“快叫郎中!”
屋外早有人跑去請郎中。
太皇太妃指著封朔,看著宋嬤嬤吃力道:“讓他走……”
宋嬤嬤攙扶著太皇太妃,見此情形,也隻得紅著眼對封朔道:“王爺,您先回去吧,老奴在這裡看著娘娘。”
封朔看了一眼被頭疼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太皇太妃,眼眶紅得厲害,他生平第一次認識到,就算自己權傾朝野又如何?
母妃不認得他了……
這一刻,他似乎又變成了當年那個一無所有隻能祈求上蒼垂憐的少年。
封朔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院子的。
邢堯帶著人很快將芳晴也拖了出來。
她發髻都已經散了,披風散發跪倒在封朔腳下,痛哭流涕:“王爺,奴婢知錯了,求您開開恩,奴婢今後一定隻好生伺候娘娘,再也不生旁的心思了……”
封朔看都沒看她一眼,嗓音寒涼如刃:“拖下去,杖斃!”
芳晴滿心滿眼都是悔意,這一刻她是真是怕了,她狼狽往太皇太妃房中爬去:“娘娘救——”
一句話沒喊完,就被堵了嘴拖下去。
封朔自始至終沒有回頭,他心口窒得慌。
秋風瑟瑟,掛在枝頭的枯葉被卷了下來,打著旋兒落到他腳邊。
封朔出了府,邢堯還要繼續跟著他,被他屏退:“退下吧,本王想一個人走走。”
封朔會武,能於十萬軍中直取對方守將頭顱。
邢堯不擔心他的安危,得了他的命令,知道他想靜靜,便無聲退下。
封朔漫無目的走著,腳下像是灌了鉛,本想去來福酒樓大醉一場,等瞧見一道倩麗的身影在不大的店鋪裡忙碌時,才驚現自己到了姜言意這裡。
姜言意之前訂的桌椅板凳今天送來了,她正帶著秋葵擦桌子,咋一回頭,見封朔站在門外還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