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恍惚之際,身後並肩走來一人。
來人一身水藍色官服,是個清俊少年郎的長相,眸光清亮,唇紅齒白。
隻是笑容刺眼,與周遭氛圍格格不入。
「皇後娘娘,別來無恙呀!」
他叫我皇後?
我仔細盯了他一眼,驚訝地發現,這居然是上一世勸我隨行去皇陵的欽天監!
我眼中驚疑不定,索性一把攥了他領子:「你如此說是何意?到底想幹什麼?」
「哎哎哎,娘娘,放開,放開。」少年無辜地笑著,正了正官帽,「我這不是來提醒你解局之法嗎?」
「你與陛下命格交錯盤桓,生來便是鳳命。上一世正逢皇陵上方星宿合宮,才重開了一世輪回。」
「那這一世呢?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明明我與他毫無交集……」
「這正是問題所在呀!」那少年嬉笑著在我身側轉了一圈,「你二人主龍鳳命格,是定死了的姻緣。你不願當皇後,這國運便不會順,是以一事糟,事事糟,直至王朝命數耗盡。」
「荒謬!」我內心並不相信,「一國氣運,怎麼可能隻系於兩個人身上?」
少年無辜攤手:「你大可以試試。」
我猶疑了:
「若我不想當皇後,可還有其他解局之法?」
「有啊,」少年嘻嘻一笑,「或者龍鳳二者有一人殒命,局自然就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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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他幸災樂禍如局外人一般的樣子,我實在有些忍不了:
「你到底是何人?難道你也是重生?」
「我跟你們凡人可不一樣!」他孩子氣地撇了撇嘴,「我……我乃世外之人。」
「你們啊,」他搖著扇子走遠,輕聲嘟囔,「不過是命運的幾枚棋子罷了……」
命運的棋子?
我扯著唇自嘲地冷笑一聲。
若是真如他所言復刻上一世的結局,那才是真與棋子無異了。
17
朝局越來越緊張。
東宮書房的燭火徹夜通明。
我悄悄坐在屏風後,聽東宮的屬臣們焦頭爛額地商議政事。
謝玉淵允我聽政議政,隻是今日並不知曉我來。
我漠然垂眸,心中計算著當下局勢。
一圈聽下來,如今局勢稱得上是內憂外患。
二皇子和三皇子叛出京都,在鄰城豢養兵力,自劃營地。
江南突發水患,災民遍布。
鄰國正暗自集結兵力,待時機成熟便會大軍壓境。
直到屬臣說到了北境戰事,我心中一震。
北境已然開戰,比上一世整整提前了兩個月。
「沈世子不知怎的,初到北境便上書朝中請求糧草支援……」
謝玉淵眼眸沉沉,漫不經心道:「不必理會。」
我一瞬間扣緊了桌沿。
「是……」屬臣面色泛白道,「我們依殿下旨意,未予回應,隻是,隻是……」
「沈世子開了兖州糧倉,然而,糧倉內皆是霉米……」
「北境軍隊中突發的瘟疫倒是被沈將軍營中的醫倌全部治好了,隻是糧草供應不足,軍隊節節敗退,已經失了十座城池……」
「什麼?」謝玉淵臉色難看得嚇人。
他本以為這戰事像上一世一樣微不足道,甚至欲借此除掉沈清砚二人。
誰料,竟一下將大啟王朝逼到分崩離析的境地。
一事糟,事事糟。
糧倉生霉,水患,戰爭,天災人禍算是齊了。
我回想著那少年說的話,腦中一陣眩暈。
難道真是如此嗎?
我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我仍在屏風後,已不知伏案睡了多久。
透過縫隙,我看到東宮屬臣不知何時已經退盡了,隻有謝玉淵一個人坐在外廳喝酒。
他醉得不輕,連起身也費幾分力。
一個嬌柔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前,聲音怯怯:「殿下,妾來送醒酒湯。」
柳姝涵一身單薄的衣料,紅紗襯著雪膚,在燭光下端的是魅惑勾人。
「湯放下,你出去。」
柳姝涵噎了一下,柔聲應Ṭũ̂⁼是,轉身之時,不經意跌在他懷中,一雙白嫩的玉臂順勢勾住了他脖頸:
「殿下,娘娘她根本不愛你,隻有我對你痴心一片,你怎麼就看不見呢?」
「她不愛我……」謝玉淵黯然垂了眸,眉間攀上幾分積鬱之色。
他自嘲地笑了聲,望著眼前遞來的紅唇,沒再拒絕。昏暗的燭光下,他發狠地吻,側臉淡漠得沒有半分表情。
屏風那邊又傳來案幾倒地的聲Ṱū₇音,隨後是斷斷續續曖昧不清的聲響。
我無暇再留在這裡聽他們牆角,取了暗格中的兵符便從後門離開了 。
好像一切都回歸到了上一世,除了這大廈將傾的王朝。
18
「你昨夜把兵符送去北境了?」沒有以往漫不經心的姿態,謝玉淵的嗓音有些發沉。
「是啊。」我有點疑惑地看著他,昨夜沉溺於溫柔鄉,今早竟然還能知曉情報。
如今,北境戰事就是大啟的第一道關口,一旦被突破,國破朝亡隻在旦夕之間。
如此危急存亡之際,兵符晚送過去一刻便是多一刻國破的危險。
明明他上一世也算是個英明君主,我不明白為何這一世如此行事偏激,枉顧形勢。
「京都的貯備糧,也是你調去北境的?」
我諷刺地笑一聲:「不然,難道靠你嗎?」
我以為他會發怒,然而,謝玉淵隻是沉默地垂了頭。
半晌,他漸漸紅了眼眶,猛地抱緊我:「昭昭,是你嗎?你也回來了?」
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我將京都的儲備糧調往北境,用的是上一世謝玉淵告訴過我的暗線。
這一世,他根本沒告訴過我。
「你既然早就回來了,為什麼要嫁給沈清砚?為什麼不等等,等我來娶你?」
我氣笑了:「我為什麼要走一遍上一世的老路?我們之間毫無情誼,在你鶯鶯燕燕的後宮之中如履薄冰,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謝玉淵有些急:「昭昭,我沒有愛過她們之中任何一個!登基之初我根基不穩,柳姝涵隻不過是我用來轉移後宮注意力的筏子,我是怕別人傷你啊!」
「我總是想著,再等等,等我徹底穩固了朝堂,便能與你表明心跡。可是造化弄人,我竟到死都未能如願,硬生生與你錯過了。」
「生在帝王家,我不得已算計過很多人。昭昭,我唯獨沒有算計過你啊。我愛你,你還不明白嗎?你怎麼忍心做到如此絕情?」
蹙著眉聽完了這長長的一段話,我們之間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片刻後,我輕輕抬眼:
「謝玉淵,你沒有立場這麼質問我,你所謂愛,也不妨礙你妻妾成群,視皇權制衡為首位。且不說我們之間沒什麼感情,就算有,也是你親手斬斷的。我喜歡幹淨純粹的東西,別人碰過的,我不要。」
謝玉淵怔了怔,無措又慌亂地看著我。
我嘆了口氣:「謝玉淵,別糾結這些事了,上一世隻是上一世,無關今生。你若心中還有這王朝,就別再枉顧形勢、逆勢而行了。」
「放我走吧。」我望著天邊壓城的滾滾黑雲,緩緩道,「我會還你一個盛世。」
19
「決定好了?」月下竹梢上,身著水藍色官服的少年不知何時出現,笑意盈盈地問我這個問題。
我願意用我的死來換大啟王朝的氣運。
不是沒想過刺殺謝玉淵這一步。
我也痛恨這命運,惡意地想,為什麼不是他死而一定要我亡?
然而理智回籠,我想起了在命運鏡中看到的景象:生靈塗炭,國破家亡。
不管二皇子還是三皇子,他們都保不住這王朝。
這便是那可惡的氣運,所謂的龍鳳氣運,定死了人的一生。
沈清砚並沒有死,他活著回到京城了。
城郊的竹林外,我再一次見到了沈清砚。
明明隻是隔了短短一月,卻似經歷了滄桑數年。
我的少年跋山涉水歸來,玉面染血,如殘羽傷鶴。
我無法描述那一刻的心痛。
可他隻是溫柔地抱著我說:「昭昭,別怕,我來接你了。」
寒涼的夜色浸了他一身,可他的指腹卻溫暖如玉,一下下輕刮著我的淚痕。
輕柔的吻落在我的淚睫,那些名為思念的情緒,在此刻細密地漫上心底,漸次鋪開。
他並未提及數日來經歷的苦痛艱難,我卻清楚地知道他承受了多少。
「世子,該啟程了。」
馬車之上,我靠在沈清砚懷中,聞著他襟前的清竹香,留戀地閉上了眼:
「阿砚,我靠著你睡一會兒。」
沈清砚溫柔應聲, 將我攬得更緊。
馬車並不顛簸。
從黑夜到黎明。
從京都到漠北。
駛過秀麗山水,遠樹高丘。
駛過楓津雲霧,倒灌星海。
我枕著他的肩膀, 安然入夢, 再未醒來。
20
京都城外聚集了大量兵力,三皇子勾結鄰國, 欲破城而入。
然而妖風忽至, 營帳燃起熊熊烈火,遇水不熄。
叛軍燒傷無數,太子率兵攻之, 不戰而屈。
大啟一統, 太子登基,改年號為宣。
江南洪災得治。
北境久逢甘霖。
鄰國戰敗退兵。
十座城池盡數收復。
百姓皆道天子乃真龍現世,自此國運通泰。
唯沈侯世子, 自戕於北境, 與妻同葬。
21
我迷迷糊糊醒來,入目竟是皇陵。
丫鬟扶我起來:「娘娘, 您定是過度操勞了, 剛剛竟暈了過去。」
我還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四周點著香燭, 我從蒲團上起來,晃晃悠悠地朝外走。
陵墓外陽光刺眼, 我恍惚如斯。
所歷一切,難道皆是大夢一場?
「欽天監呢?」
我回想起那水藍色官服的少年,隻覺得頭腦發痛。
丫鬟納悶:「剛剛還在旁邊呢,嬉笑著問了您兩句, 突然就消失了。」
我走進陵墓外跪拜的人群, 一個個辨認, 卻沒有找到熟悉的身影。
沈清砚, 他難道真的隻是我夢中的一個幻象嗎?
回宮之後的生活一如往常。
聽說姝貴嫔被拆穿是假孕。
聽說幼帝的生母在冷宮發了瘋, 道先帝之死乃是抄她母家得來的因果報應。
我皆未理會。
我垂簾聽政三載, 教會幼帝理政。
三載後, 他已是一個合格的君王。
我便退出朝堂,久居行宮。
行宮外有片簌簌的竹林, 山間有湿潤的山風。
我道不清那些不是回憶的回憶。
隻是常常在夢中恍惚,也曾有位如玉少年,身染月光, 邀我並肩去山林縱馬。
某日,我偶然吃到了熟悉的糕點。
心中驚詫,詢問來源, 皆道不知。
傍晚漫步林中,忽見一匹棗紅馬駒。
通身棗紅,唯胸前一點白, 似浪淘雪襟。
夕陽如殘燭,映照著竹葉漫漫,隨著長風紛揚零落。
有人影立於林間,君子之姿, 溫其如玉。
又見故人,長相思之。
我心悅然,遂與君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