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忍不住笑了:「普通人,也是一樣的。」
19
我本來以為,不管是沈家還是裴家,都不會再和我有交集了。
但秋天來臨的時候,我媽竟然找上門來。
「母女間哪有隔夜的仇呀,你還真打算一輩子不理你媽啦?」
她親親熱熱地來挽我的手,
「我早就打聽好了,這附近有家口碑不錯的海鮮餐廳,阿音,媽媽請你啊。」
我和她面對面在餐廳角落的位置坐下。
她點了菜,又拿了支紅酒出來,給我們倆都倒上。
然後就開始追憶往昔。
六歲之後她就離開我了,六歲之前的記憶對我來說,除了她和我爸天翻地覆的爭吵,剩下的都是一團模糊。
我實在不能共情她描述中那些母女溫情脈脈的場景,隻好問:
「你在沈家過得不好嗎?」
「說什麼呢!你這孩子。」
「那你怎麼突然來找我吃飯?」
她嗔怪地瞪了我一眼:「今天是你生日,真以為媽媽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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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攥著酒杯的手指忽然劇烈地顫了一下。
我以為她忘了。
可又希望她還記得。
所以才會在已經不報任何希望後,又可憐地答應了她一起來吃飯。
因為今天是我的生日。
二十三年前的今天,我帶著血從她的肚子裡鑽出來。
我們之間的血脈,永遠永遠斬不斷。
「阿音,不管你怎麼想,怎麼怨我,你始終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
她擦了擦通紅的眼睛,來和我碰杯。
我將杯子裡的紅酒一飲而盡,給自己剝了一隻蝦。
蝦須刺破了一點手指,可我竟然不覺得痛。
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困倦鋪天蓋地襲來,幾乎快把我的眼皮沉重地粘住。
我張了張嘴,可什麼聲音都沒發出,腦袋就砸在了桌面上。
可五感竟未完全喪失。
朦朦朧朧地,我聽到她的聲音:「服務生,結賬。」
「您的菜品還有很多沒上……」
「不要了,退掉,我女兒喝醉了,我先帶她回家了。」
「這是……您女兒?您確定她是喝醉了嗎?」
「是啊,和我長得這麼像,看不出來嗎?」
……
媽媽。
相似的面容可以是血脈連結的證明。
也可以是你刺向我的,血淋淋的武器。
她步履踉跄著把我扶進車裡。
司機開著車,她就在後座撫著我的臉,一下又一下。
「阿音不能怪媽媽,對不對?」
她喃喃低語,
「你妹妹太不省心了,跑去酒吧玩,得罪了道上的人。沈家現在已經沒有以前那麼得勢了,她怎麼敢的呀?」
「對面逼著你沈叔叔交人,總不能真把你妹妹這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交出去,對不對?」
也許是藥效稍微下去了一點,雖然依舊渾身無力,但我混沌的大腦恢復了一絲神智。
我不知道是傷心還是藥物帶來的生理性作用,流了淚。
我艱難地吐出斷斷續續的句子:
「媽媽,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一定是我?」
「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阿音,你難道不該為了我的幸福犧牲一下嗎?」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
隻模模糊糊地記起。
和姨婆的屍體待在一起那天,也是我的生日。
十二歲的生日。
我嚇得渾身發抖,哭著叫著去砸門。
門板的木刺嵌入手心,血流下來,一層又一層刷幹在手上。
到最後,我嗓子發不出聲音,手也痛到麻木。
卻始終沒有人來。
「瘋子!」
我媽驚慌失措的聲音突然傳來,「他不要命了,我們先停車!」
然後是急剎車的聲音,沉重的悶響,由遠及近的警笛聲。
這一切的一切,都像隔著一層濃厚的霧氣,遙遠地在我耳邊響起。
「阿音!」
直到這一聲。
清晰地灌入耳朵。
像穿透雲層的陽光,驅散了一切霧氣和陰霾。
接著身體一輕,我落入一個帶著熟悉苦艾香氣的懷抱。
和十年前唯一不同的。
是這次有人開了門,來救我。
20
有冰冰涼涼的湿潤觸感落在我額頭,然後是眼睛和唇角。
我艱難地撐開眼睛,看到裴臨琛略帶焦灼的目光。
牢牢定格在我臉上。
「阿音,我現在帶你去醫院。」
我整個人都在發燙,如同輕飄飄踩在雲裡。
裴臨琛用紙巾沾著冰水,一點點擦拭我滾燙的臉頰。
「如果真的很想睡過去,就和我說說話。」
「警察已經把你媽帶走了,還有沈家那邊,他們已經異地協同過去辦案了。之前的經濟犯罪,這一次還涉嫌綁架和故意殺人。」
「我會請律師,盡可能讓他們在裡面待得久一點。」
「……也許都用不著我了,這一次沈玥得罪的人不是沈家能託底的,我已經聯系了那邊的人。她現在手腳還在不在都很難說。」
裴臨琛從來沒有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
我張了張嘴:「……你怎麼,在這裡?」
那擦拭我臉頰的動作微微一頓。
「今天,是你的生日。」
「本來想等裴氏的收尾工作完全結束後再專心來找你的,可是我很想來見你。」
「很想陪你過這個生日,所以就來了。」
伴隨著溫熱的吻落在我臉上的,似乎還有冰涼的液體。
像是眼淚。
竟然有人會因為我而流淚。
「我很慶幸我來了。」
救護車的鳴笛聲響起,裴臨琛陪著我坐進車裡。
點滴的液體一滴滴流入血管,清除藥效,我整個人都清醒過來。
等警察來醫院做完筆錄,一切塵埃落定。
已經是深夜了。
裴臨琛牢牢握著我的手,和我一起回了家。
「本來想給你買個蛋糕的,可惜半路正好看到沈家的車,一路追過去,就忘記這一茬了。」
裴臨琛說著,四下環視了一圈。
十分自然地摘下掛在餐廳牆邊的圍裙,給自己系上,
「給你煮碗長壽面吧,阿音。」
細長的面條在開水裡翻滾,等他敲入一個蛋,把面條端出來之後。
才發現餐桌上放著一個草莓小蛋糕。
裴臨琛微微愣了一下:「哪來的?」
「昨天下班,便利店打折,就買了一個。」
我把唯一一根小蠟燭插在蛋糕上,用火柴點燃。
長壽面也被放在我面前,熱霧翻滾著升騰而起。
我雙手合十,閉上眼睛。
——沈音,生日快樂。
——得償所願。
我依舊不愛說話。
裴臨琛陪著我,有些沉默地吃完了蛋糕和長壽面,又捧著兩杯橙汁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喝著。
「裴氏和海城這邊對接了一個大型項目,接下來一年我都會留在這裡。阿音,如果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可以隨時聯系我。」
四下寂靜的房間裡,他停頓片刻,站起身來。
「助理幫我訂了酒店,既然生日也陪你過完了,我先走了。」
他說著,目光裡熟悉的情緒,纏綿交錯地落在我臉上。
帶著某種欲言又止的,隱秘引誘的意味。
「早點休息,阿音。」
我的目光在空氣裡和他相撞,交織,情緒相融,像是某種靈魂纏繞的接吻。
反應過來的時候,裴臨琛已經折返回來。
捧著我的臉,吻了上來,
「但看起來,你似乎不想讓我走。」
我沒有說話,也沒有抗拒,隻是揪緊他的前襟,把領帶和襯衫都揉得更皺了一些。
屋內氣溫升高,裴臨琛的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他抵著我的額頭,嗓音發黏:
「阿音,幫我解開。」
我慢吞吞地松了他的領帶,又一顆一顆地解開襯衫的扣子。
到後面,裴臨琛終於忍無可忍,一把攥住我的手。
「是故意的嗎,阿音?」
我眨了眨眼睛,沒有否認。
「那接下來,就換我吧。」
我難耐地喘著氣,按著他毛茸茸的發頂想把人推開,卻一點力氣都沒有。
「裴、裴臨琛……」
他毫不手軟:「我教過你的,阿音。」
柔軟、溫熱的觸感,像是落在春天枝頭的風,好像一眨眼的時間,就吹圓潤了嫣紅的櫻桃。
燈光落進他眼睛裡,一片水淋淋的光澤。
我張了張嘴:「……哥哥。」
「哥哥,讓我……」
眼前像有絢爛的煙花突然炸開,我猛地伏下身去,一口咬在他肩頭。
「很好,阿音, 做得很好。」
裴臨琛安撫似的順著我的頭發,
「就像這樣,有什麼話就說給我聽,不用擔心會沒有回應。」
21
等到一切風停浪歇, 已經是深夜。
我抱著膝蓋坐在床頭, 猶豫了一下, 還是說:
「我以為那天之後,我們就結束了。」
「和你結束嗎?那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
裴臨琛說,
「你不相信的話,我再多說幾次也沒關系。」
「阿音,我愛你。」
「但是為什麼?」
我側仰起頭,看著他,
「我們倆好像都沒怎麼說過話,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喜歡我。」
就好像幻夢一場。
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醒過來。
裴臨琛安靜了片刻,然後伸手,把我攬進了他懷裡:
「因為我看到了。」
「那天宴會,裴凌川幫你系好蝴蝶結之後,你看起來卻並不開心。」
「後來宴會過半,你提前離開,上樓把那條禮服裙換下來剪了,我看到了。」
說到這裡,他微微頓了一下,嗓音裡帶了點奇異的共鳴情緒,
「裴凌川這個蠢貨, 他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你想要什麼。」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和你才是同類,阿音。」
有著同樣的境遇, 還能分支出同樣的想法。
那個情到極致歡愉過分的夜晚。
他扣著我的腰肢, 說過的話。
——如果那天是我在, 我可能不會給你打上蝴蝶結。
——阿音, 我會直接帶你走。
我不想待在不受歡迎的世界,強行把自己變成符合他們規矩的樣子。
我隻想離開。
在此之前, 我還以為這個想法,永遠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這算是告訴我的秘密嗎?」
我問。
「算是吧。」
直到傍晚,他才接起電話。
「(「」我靠在他懷裡, 輕聲說,
「我知道,那時候裴凌川帶我去零食櫃拿的那些零食, 都是你買的。那些巧克力和點心,都是我喜歡的口味, 裴臨琛, 你專挑我喜歡的買。」
「那我現在, 有沒有比六十分更高一點了?」
不等我回答,他又自顧自地說,
「但在我這裡, 你永遠都是滿分。」
「有。」
抱著我的手臂突然緊了緊,像是被突然肯定後的不可置信。
裴臨琛用下巴抵著我發頂,手指一下一下繞著我微微潮湿的頭發:
「明年我過生日的時候,能不能再給我做個蛋糕?」
月亮躍出雲層, 皎白的光透過窗口照進來,又被紗簾柔和成曖昧的一片。
我漸漸覺得有些困了,在他懷裡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
輕輕闔上眼睛。
「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