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陸和川還是拉著我,隻是下意識偏過頭去看。
看屬於沈初池病房的那個方向。
「去吧。」
我抬手,將他的手從我袖子上拽走。
經紀人將他拉走。
門一關,醫生接著幫我縫針。
「有點疼,忍著點啊。
「害怕的話,就看窗外吧。」
外頭,已經下了一整夜的雨。
其實,我很害怕醫院。
我害怕消毒水的氣味。
和陸和川分手後的那半個月,開會開到一半,我小腹疼得厲害。
人還沒走到洗手間。
血就開始湧出來。
在離洗手間隻有幾步的距離,整個人虛軟在地,根本起不來。
血順著褲子滲進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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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目驚心地擴散。
「天啊,你在流血啊!」
路過的同事姐姐將我扶起來,忙找人送我去醫院。
她的懷裡真的很溫暖。
是我好久好久沒有感受過的溫暖。
是那種,原來身邊有人陪著我的溫暖。
醫生說,孩子沒流幹淨,要做清宮手術。
「你的家屬呢?」
姐姐幫我劃手機,劃半天沒劃到一個。
護士:「血再流下去人就要沒了,快找人來!」
「我籤!我籤!責任我擔好吧。」
最後,是姐姐幫我籤的字。
手術疼得我喊不出來。
冷得我像是又回到那個衣櫃裡。
被一堆舊衣服裹著往下墜。
舊衣服裡,有一件我媽給我買的五歲生日禮物。
她那天問我:「寶寶,想要哪一件?」
我會下意識地看媽媽的臉色。
她覺得哪件可以,我就會選哪件。
我選了淺藍色的,一個小姑娘撐著雨傘踩水的圖案。
選哪件都可以,隻要媽媽喜歡我。
她說:「真乖。」
我想她應該很愛我。
我很少能擁有和媽媽過完一整個下午的時間。
可那天我有。
媽媽說,因為那天是我生日。
「我生你的時候啊,疼得我喊不出來。
「我就在想,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遠不用經歷這些。
「如果你會經歷,那我希望至少你身邊有一個很愛很愛你的人陪著你。」
那天之後,媽媽就沒回家了。
我爸說,她跟別人跑了,不要我了。
所以,後來再沒有人給我過生日了。
直到遇到陸和川。
他用暑假打工的錢給我買了一把淺藍色的雨傘。
因為我總淋著雨去上學。
他不知道從哪變出來一個小小的蛋糕。
四下無人的牆角。
深夏沒有盡頭的涼夜。
隻有微弱的燭光。
「別吹,」他笑著攔下,「你先許願啊,傻瓜。」
我不知道許什麼願望。
因為我害怕,我想要的最終都會離開我。
所以我拉住他的手。
騙他。
「許好啦。」
就讓這個願望,這一刻留著吧。
留到我哪天真的支撐不住了。
他又不在我身邊了。
也許,就需要了呢?
看,我可真聰明。
眼淚滑過,我聽著手術室器械碰撞的聲音。
如果真的能許願。
媽媽,我好疼啊。
能不能真的讓一個很愛很愛我,永遠不會離開我的人來陪著我。
再次睜開眼,外面雨停了。
我躺在病床上,伸手想去拿手機。
卻不小心撲空了。
有人握住我的手,將手機遞給我:
「喏,給你。」
那是一張太像十七歲時的他的臉。
我真是個壞女人。
「你是誰啊?」
「何篡。」
連名字都這麼像。
我撲哧笑出聲。
可笑著笑著就哭了,哭得很大聲。
哭得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難過什麼。
哭累了。
他還沒走。
「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來看我媽。」
「你媽呢?」
「她說她要回去當天使了,」他指了指我床位正對的窗口,「從那裡飛走的。」
「你手上拎的是什麼?」
「粥。」
他沒好氣地笑了笑:
「她非要我回去做粥給她喝,說我做的粥好喝,然後我就回去了。
「再回來,她就飛走了。騙子。
「但我不是啊,我很守承諾的,我每天都來給她送粥。」
病房裡,出出進進的人很多。
卻沒有人敢靠近他。
我攤開手:
「可以給我喝嗎?」
他一愣。
遞給了我。
很好喝啊。
真的很好喝。
「多少錢啊?我還給你。」
他看著空蕩蕩的保溫壺,被逗笑了。
他說:「你要我嗎?」
我抬頭,對上他好看的眼睛。
9
針縫好了。
走路困難。
醫生開門出去的時候,我看見別墅保姆焦急地跑了過去。
「诶,陸先生,找到沈小姐的粉鑽了。」
她在走廊攔住了陸和川。
「在櫃子裡找到的,放得好好的,真不是小秦偷的。」
陸和川收下粉鑽,讓她去看好沈初池。
他倚在門框,黑襯衫松了顆扣子,歪頭看我。
很認真地看我。
我們很久沒這麼對望過了。
「我送你回家。」
名車疾馳。
雨停了,天還陰著。
他停在了一處我不認識的高檔酒店公寓。
「陸和川,這不是我——」
車門打開,他彎腰,將我抱起。
電梯直達。
門一開,七十一層頂層套房的景觀,俯視整座城市的夜景。
他把我輕輕放在玄關大理石臺面上。
「喝水嗎?」
「我要回家。」
他置若罔聞,扯了扯領帶,走到吧臺倒威士忌。
我從臺面下來,一瘸一拐地走到門口。
打不開。
內外都被他用指紋鎖著。
「你什麼意思?」
我轉過頭問他。
倒了酒,但他一口沒喝。
陰鬱的眼神,卻不像是清醒的樣子。
「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然後呢?把它生下來嗎?」
「對啊!」
他走過來,捉住我的手腕:
「隻要你在家裡偷偷過上幾年,等到現在,你不就是沈初池了嗎?
「為什麼你不能乖乖聽話?」
我掙扎著,直視他:
「如果當初孩子生下來了,你就不會是現在的你。
「不要拿孩子去賭,我也不是沈初池。」
他不理解,握著我的手輕顫:
「那你現在就過得很好嗎?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我過得不如你,隻是因為世道不公,我運氣不如你,光靠努力也沒辦法階級躍升,不代表我當初的選擇是錯的。」
「那現在呢?」
他拽得我生疼,聲音酸澀:
「現在我什麼都有了,我們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我掙脫出來,從他西服口袋裡掏出那枚粉鑽。
「那沈初池呢?」
他別過眼,將粉鑽放回口袋:
「她對我很好,我……」
「陸和川。」
我卸下渾身力氣,不再掙扎:
「這就是我們不能在一起的原因。」
不是沈初池,也會是別人。
但不會再是我。
手機震動。
來電顯示,是沈初池打來的。
他松開手,走到陽臺上去接。
我留在原地,一點點看著他和她打電話時的表情。
卻沒有任何感覺了。
那個藏了五年的秘密,那些從我體內流出去的血。
好像隨著脫口而出的瞬間,也一起消散了。
我從他身上,再也看不到十七歲的陸和川了。
原來,我愛的隻是那個瞬間。
他回來了。
嘴巴還在說著:
「你給我點時間。
「我會處理好的。
「你乖乖等我回來。」
豢養。
我與沈初池又有什麼不同。
都是他英雄主義敘事裡,那個掛件的女主角而已。
他把門反鎖了。
限制了我的自由。
我想過報警。
但我了解他誓不罷休的個性。
他覺得我是他的東西, 我這輩子都擺脫不了他的糾纏。
我被關的兩個星期裡。
他找來的人把我照顧得很好。
吃的用的,都是頂級的。
甚至不管我的喜好, 買了一櫃子的愛馬仕。
這是一種用錢鋪就的華麗的生活。
他甚至把嬰兒房的東西都買全了。
好像我們正過著甜甜蜜蜜的新婚生活一樣。
「觀觀,這是不是我們之前想要的?我做到了。」
他很享受編織這種夢境的過程。
除了偶爾會在夜裡,接到沈初池的電話。
他避開我, 去書房接了電話。
我合上書,走到陽臺透氣。
今夜無雨。
能見度很高。
手機震動。
我接了起來。
「還像嗎?」
熟悉的聲音,對方問我。
我轉過頭,看著書房玻璃門後的陸和川。
「不像。」
我對電話那頭說。
時間可以衝淡很多東西。
讓人變得面目全非。
「逃吧, 姐姐。」
電話那頭, 何篡對我說:
「逃到我身邊。」
陸和川打完電話的時候, 我已經回到客廳的沙發上。
他親吻了我的額頭:
「乖,我去處理一下。」
他要走了。
去沈初池那裡。
他在玄關穿鞋的時候,抬頭又看了我一眼。
我笑著回應他。
像在地下室裡,無數個送他出門的早晨一樣。
「再見, 陸和川。」
他神色一愣。
貪戀地看著我難得溫柔的表情。
「我、我去去就回。」
我點了點頭。
門關上了,電梯也合上了。
外頭雨聲夾著風聲。
風聲異常。
隔壁小孩跑到陽臺來看。
「爸爸, 直升飛機!」
可惜,一路電梯直達地庫的陸和川沒有聽見。
車剛開出酒店公寓。
就遇到路口的紅燈。
今夜月明。
能見度很高。
他透過後視鏡, 遙遙見到從頂層飛過的直升機。
指腹點著方向盤。
他沒當回事。
手機又響了, 還是沈初池的電話。
莫名有些煩躁。
綠燈。
他一腳油門, 想起了我送他時的笑意。
我們認識太久了。
久到隻需要一個表情就能讀懂。
我讀懂了他的陌生。
他讀懂了我的變化。
陸和川緊急掉頭,朝酒店公寓駛去。
一路電梯上樓。
迎接他的, 是早已人去樓空的現實。
番外
十六年後,早已不演戲的陸和川成了知名的電影投資人。
被問及不結婚的原因時, 他也隻是一笑而過。
並不回應。
有人說,他當年急流勇退,退居幕後,是因為身體出了問題。
「你不能再酗酒了。」
復診結果出來, 醫生皺著的眉頭就沒松開過:
「你這腦瘤要全切風險很大,我不敢冒險,隻能轉到美國頂級的專科醫院去。
「我有位學姐,認識美國那邊的醫生,也是個天才級的選手了。」
他從聊天記錄裡,翻出一張照片。
「也是中國人。」
陸和川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
但這一眼。
他整個人就怔住了。
「怎麼, 你不相信她?」
醫生挑起眉毛:
「那可是我們那屆的傳說級人物,雖然年紀很大才開始讀起, 但真的巨厲害。」
陸和川聽完他說的話, 忍不住一笑。
捂著臉,埋在手心裡。
半天沒有動靜。
直到好一會兒。
醫生才意識到。
他在哭。
得知患病的時候他沒哭, 化療那麼痛苦他也沒哭。
甚至知道自己活不過幾年,也沒什麼表情。
他好像,從很早之前,就死在某個夜裡了。
但是, 今天他終於有了發泄的出口。
「找了她這麼久, 沒想到最後居然是這樣。」
陸和川想過無數種可能。
她會和他在一起。
幸運點,會和他結婚。
但更可能會被拋棄。
又或者會在某個地方打工。
唯獨沒想過,她會站在不像是她那個出身能站得到的高處。
閃閃發光。
「陸和川。」
「(「」她過得不如他。
隻是因為世道不公, 運氣不好。
光靠努力也沒辦法階級躍升。
不代表她當初的選擇是錯的。
如果命運的彩票是落在她的頭上,那麼一切都會不同。
她說得對,她不是沈初池。
「還去找她治療嗎?」
「不去了。」
陸和川指了指自己腦袋:
「我活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