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偏偏不太會說話,別的妃子都不太瞧得起她。
前些日子,她跟麗嫔走得近,一塊兒巴結姜嫔,說了我不少壞話。
這幾日,她看李詢天天往我這兒跑,心裡一下慌了,又來跟我賠罪。
我並不怪她。
這是她的生存之道,不這樣,她早被那些拜高踩低的給欺負死了。
我沒說什麼,隻問她:「姜嫔怎麼樣了?」
她一愣,笑得有些尷尬:「她?聽說,皇上要把她打進冷宮……」
冷宮?那種地方,進去了,可就再難活著出來了。
我有些訝異。
還沒多問,忽然聽見外面一陣悽厲的哭喊:「徐妃娘娘!徐妃娘娘救我,求您救救我吧!」
「是姜嫔?她怎麼跑這來了?」榮嫔嚇了一跳。
我也趕緊披上鬥篷,讓玉容扶我出去。
姜嫔早已沒了往日風採,頭發凌亂,一身粗布衣裳髒兮兮的,趴在地上,死死摳著地磚不肯走,幾個太監一邊罵,一邊拖她。
看見我出來,她死命掙脫,撲倒在我面前,痛哭哀求著:「徐妃娘娘,我錯了,我不該起歹心害您,求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救救我吧,我不想死!」
我問她:「你怎麼弄成這副樣子了?」
她像是聽不見一樣,仍在哭喊著求我:「徐妃娘娘,我不是有意要害您的,我隻是不甘心,不甘心被人當成您整日臨摹作畫,不甘心每日扮演您的模樣,不被當成人看,我昏了頭,我被豬油蒙了心,我知道錯了,娘娘,您救救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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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了怔,好一會兒,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過往種種,原來如此荒謬。
李詢不知何時也過來了。
他看著地上對我磕頭不止的姜嫔,說:「東珠,你若覺得她礙眼了,朕現在就殺了她。」
殺?
我看著他,一時恍惚。
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薄情寡義的?
或許,他從來就是這樣。
我看著姜嫔,一股無名的悲哀從心底升起。
許久,我望著李詢,輕聲嘆息:「皇上,臣妾聽說,姜嫔,原是蘇州最耀眼的一枝白牡丹。」
「這白牡丹開得好好的,無端被人折下,鎖在不見天日的匣子裡,枯萎糜爛,這究竟是誰的錯呢?」
李詢不解地看著我,沒說話。
țũ̂²我再沒有多餘的話說了,疲倦搖頭:「放她回去吧,回她原本的地方,她不該在這裡,她的命,也不該是這樣。」
我說完,便轉身回去了。
背後,姜嫔謝恩的聲音不絕於耳。
直到始作俑者沉聲下令,命人將她帶走。
15
姜嫔被送走了。
她走後第二天,李詢來找我,喂過藥後,問我,願不願意當皇後。
他沒敢與我對視,似乎已經做好了被我拒絕的準備。
但我沒有拒絕。
我點點頭說:「好啊。」
「你說什麼?」
「我說,我願意啊。」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了我好幾遍,激動得手足無措。
我已經好多年沒有給過他好臉色了,這一次,我對他笑了笑。
他紅了眼眶,緊緊抱住我,說:「東珠,你很久沒對我笑過了。」
他真的以為我能跨過這個坎兒,和他好好過日子了。
直到封後大典那晚,他才終於明白,我是永遠不可能原諒他的。
我擬了一份侍寢名冊,上面有所有妃嫔的名字,唯獨沒有我。
我跟他說:「皇上要雨露均沾,臣妾是中宮皇後,既然得到了榮,就不能再分寵。」
他接過名冊,目光從訝異,到頹然。
他知道我在報復他了,而我的報復,他也全盤接受。
「好,我去。」
他落寞笑笑,轉身離去。
那天晚上,他去了榮嫔宮裡。
燈亮了一整夜,玉容說,他與榮嫔下了一夜棋。
第二天早晨,他出現在我宮門前,疲倦而憔悴,眼中血絲密布。
他說:「東珠,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隻要你能給我留一扇門,隻要你還肯見我。」
我答應了,但也僅限於白天進來坐一坐,從不許他留宿。
那是宮裡妃嫔過得最舒坦的一段日子。
李詢每天都會去一個妃子那裡留宿,沒有任何人被冷落。
即使不被寵幸,但隻要他去坐一坐,她們的日子就會好過很多。
嫔妃們一時對我贊不絕口,尤其是那些幾年都見不到李詢一面的,對我稱得上是感恩戴德了。
李詢對我有求必應,什麼都依著我,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真的以為他又變好了。
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得知,姜嫔還沒到蘇州,就被殺掉了。
所有伺候過她的宮女、太監,也全都死了。
那是多少條鮮活的人命啊。
他為了掩埋這樁他自己造就的醜聞,把他們全部抹殺了。
在他眼裡,人命,比起他的威名,什麼也不是。
一年後的一個夏天,李詢帶著我去行宮避暑。
他為了給我獵一隻鹿,從馬上摔下來,被一節斷樹枝刺穿了肩膀。
第二天,就開始發熱,燒得迷迷糊糊的了。
他很少生病,這還是第一次,他病到起不了床。
我第二天才去看他。
那天,他抓著我的手,難過、不甘。
他說:「東珠,從前我被父皇打了,你都會給我一顆飴糖,說吃了糖,心裡就不苦了。可是這些年,我這樣苦,你卻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你真的好絕情。」
論絕情,誰比得過他呢?
我看著他,腦中閃過許多畫面。
承安空蕩蕩的袖管。
承澤折斷的小紅纓槍。
林晚宜泣血的眼睛。
我摸了摸他的頭,語氣輕柔,目光決絕:「不苦了,臣妾給你熬飴糖。」
那天晚上,遣散屋裡所有人,一個人守著他,熬了一夜的飴糖。
在凌晨時分,我端著糖漿,坐到了床邊。
糖漿滾燙,我的手都已經燙爛了,但我卻木然無所察覺。
我掰開李詢的嘴巴,將糖漿灌了下去。
他從夢中驚醒,猛地睜大眼睛,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糖漿瞬間燙爛了他的喉嚨,使他不能發聲。
因為驚懼,他張大嘴呼喊,卻喝進去了更多糖漿。
甜蜜的殺器,從喉嚨,流Ţů₂進腹中,燙爛了他的五髒六腑。
很快,他停止了掙扎,眼睛盯著我。
從驚恐,到坦然。
再到,說不清的悲傷,和如釋重負。
或許,他早就知道我會殺他了。
他眼角落下第一滴淚,嘴巴動了動。
沒有聲音。
但我知道,他在叫我的名字。
我看著他,淚如雨下。
是為了他,也是為了許多因為他,沒能過好這一生的人。
「阿詢,吃吧,吃了糖,心裡就不苦了。」
……
我用被子蓋住李詢的臉,隔著紗帳,宣告了他的死訊。
行宮人少,都是些宮女太監,沒資格進來看。
驗屍的御醫,曾是我爹的門生,在我家住過幾年,算是半個親人,我封後以後,將他提拔上來,專門負責為我醫病。
這次來行宮,原也是為了照顧我的。
他看到了李詢的異常,嚇得臉都白了,但緩一緩,便全瞞了下來,對外宣稱李詢死於傷勢過重,邪毒入侵。
整理李詢遺物的時候,我找到了當初送給姜嫔的那枚岫玉簪,它已經被摔成了兩截,斷處,用金箔接上了。
我幾乎能還原當時的情形了。
姜嫔哭著拔下簪子,說,什麼破爛,我不戴。
李詢一巴掌扇在了她臉上。
那就是林晚宜死的那晚,姜嫔臉上巴掌印的由來了。
我看著簪子,無悲無喜。
他們都死了,萬般皆空,我也沒有什麼可評說的了。
隻是將那簪子丟進了湖裡,這輩子的故事,到這裡就斷了吧。
幾天後,我送李詢回了京城。
沒有人懷疑我,畢竟他墜馬重傷是事實,當時我也不在場。
更何況,我已經是皇後了,害他,對我也沒有好處。
李詢的死就這樣被遮掩過去了。
他死後,二皇子繼位。
他的母親,就是當年被打入冷宮的那個妃子。
他與李詢很像,聰明,冷靜,政治嗅覺靈敏,還很記仇。
雖然登基時才十五歲,但朝中無人敢不服他。
他對我恭恭敬敬,但那眼神一看,就知道是個狼崽子。
隻是,他初登基,我又是太後,他暫時隻能事事順從於我。
直到兩年後,他根基穩了,才突然提起李詢的死,他說,總覺得哪裡不對,他想查一查。
我哪裡還等得到他查我啊。
李詢死之前,我就已經不行了,撐到如今,已經到盡頭了。
我走的那天,京城下了第一場秋雨。
我坐在門口,看著玉容冒雨打理庭院裡那株枯死的海棠。
恍恍惚惚的,好像又回到了當年,承安、承澤還活著的時候。
承安抿唇,平靜地說:「兒臣要做治世能臣,為父皇分憂,為哥哥守江山。」
承澤揮舞著他的小紅纓槍,擺著威風凜凜的姿勢,用他稚嫩的聲音大喝:「我要做大將軍!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秋風習習,他槍上的紅穗子,就隨著風,蕩啊蕩。
真好啊。
我滿足地望著他們笑。
眼前突然出現了一ẗū́ₜ道白光。
那白光裡,跑出一高一矮兩個身影,他們看著我,高興地喊了起來:
「母妃!」
「徐娘娘!」
我定睛看,原來是承安和承澤。
承澤抱著承安,驕傲地望著我說:「徐娘娘,你瞧,我把承安保護得很好!」
我點頭,淚如雨下:「好,好,徐娘娘謝謝你。」
承澤咧嘴一笑,忙說:「徐娘娘,你別哭呀,你快來,快來,大家都在等你呢。」
「大家?」
他說:「是啊,有母後,還有姜娘娘,還有好多人,我們都在等你呢,你快來啊,我們去過好日子了!」
好,好。
我站起來,向他們跑去。
我們,要去過好日子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