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時候,他說他會愛護我一輩子,現在,他的心是別人的了,他的東西,我自然也不能再留著。
姜美人有些惶恐,不知道該不該接。
李詢認出了那支玉簪,錯愕了片刻。
隨即含怒嗤笑一聲,說:「你一定要這樣?好,那便如你所願。」
他擁ţṻⁿ住姜美人,將玉簪接過,插進她的發髻:
「果然玉簪配美人,這玩意留給徐妃,的確糟蹋了,你以後便日日戴著吧。」
他眼神冷得嚇人。
姜美人想問什麼,最後隻是笑著,說了聲好。
5
李詢不要我的血,他說,我病了,血髒了。
若是把病染給了姜美人,他會心疼的。
我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
不知道怎麼的,就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他。
那時候,他還是太子。
先帝被繼後迷惑,偏寵幼子,平日裡,對李詢這個太子非打即罵,從來沒有過好臉色。
朝廷眾臣子私底下都在議論,說先帝有廢太子,改立幼子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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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多官員為了迎合先帝,常常上奏貶低李詢Ţũ̂₀。
暗地裡,還和繼後聯手,拉幫結派,策劃推幼子上位。
隻有我爹,堅定地站在李詢一邊。
他是太子少師,是當時唯一對李詢好的人了。
那時候,他憐惜李詢年幼喪母,在宮中日子不好過,便常常帶他回家。
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還隻有十二歲。
容顏如玉的小大人,立在我家門口,站得板板正正的,一派老成。
他望著我爹,面色冷峻,眼中卻暗藏恐懼:「老師,父皇真的會殺我嗎?」
那時候偷聽的我嚇了一跳。
虎毒不食子,李詢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可見他處境之艱難。
我爹拍拍他的肩,說:「你是名正言順的太子,隻要你不犯錯,事事做到最好,誰動你,誰就是千古罪人。你放心,就算豁出這條命,老師也會保你平安。」
李詢點頭,將目中的情緒深藏。
我爹憐惜李詢,我也一樣。
那時我與母親便常常在家中熬煮飴糖,出去變賣,用來補貼家用。
每次,我都會偷偷藏兩塊,送給李詢。
送了幾次後,當時總是神情冷肅的李詢,終於對我笑了。
很快,他不再端著架子,常常趁我爹不在,跑來和我闲聊,一起熬飴糖。
那是我們最無憂無慮的幾年。
四年後,李詢當眾向先帝請求,要娶我做太子妃。
我是太子少師之女,家室清白,也沒有資本弄權,原本,這件事是很順利的。
可是就在要定下來時,繼後卻突然橫插一腳,把自己的遠房侄女許給了李詢。
那個女人,就是後來的皇後,林晚宜。
我和林晚宜同日嫁入東宮。
成親那晚,李詢丟下她,跑進我的房間,向我賭誓,說他心中隻有我一人。
我信了,也真的以為,李詢會永遠護著我,永遠是那個赤誠的少年郎。
我沒有想到,幾年後,他會是那個傷我最深的人。
……
我怎麼突然想起這些來?一定是燒糊塗了。
我深吸一口氣,讓玉容扶我上床。
玉容摸摸我的額頭,急哭了。
「怎麼又突然變得這麼涼了?娘娘……」
她哭著,把我冰涼的手揣進懷裡捂熱。
我看著他,虛弱地笑笑:「玉容,我可能,活不長了。」
「呸呸呸!娘娘會長命百歲的!」
我搖搖頭:「我若死了,你便帶著庫房裡所有值錢的東西,出宮去,別回來了,我隻希望你,不要嫁人,不要相信男人的話……」
我眼睛有點熱。
也不知道是在跟她說,還是妄圖跨過漫長的歲月,跟十六歲的自己說。
6
第二天,宮裡都傳遍了。
說,徐妃不滿皇上連日寵幸姜美人,派了玉容去搶皇上。
結果,玉容連皇上面都沒見著,便被撵出來了。
沒多久,姜美人又帶著皇上去徐妃宮裡挑釁,有皇上護著姜美人,徐妃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玉容從皇後那兒回來,哭得眼睛都腫了:「娘娘,姜美人被晉封為姜嫔了,皇上怎麼能這樣啊?他難道不知道這樣做,宮裡人都會笑話咱們嗎?他以前明明最喜歡您了,他怎麼突然就喜歡上別人了啊!」
這個玉容,怎麼越長大越愛哭了啊。
我掏出手帕給她擦臉,溫聲哄她:「玉容乖,玉容不哭了哦,沒關系的,他愛喜歡誰喜歡誰,我都不會放在心上的。」
玉容仍抽泣著,她想不明白李詢怎麼突然對我這樣冷酷。
我隻好轉移話題。
「皇後怎麼樣了?」
她有個好處,一提正事,就算再傷心都會回話:「還是那樣,病一點沒見好,瞧著,許是活不長了。」
玉容討厭林晚宜,當年,她就說我從林晚宜鞭子下救回來的,說起林晚宜不行了,她還有點高興。
我卻說不上是什麼心情。
林晚宜雖然處處與我為敵,但其實,也是可憐人。
不過,誰比誰可憐呢?
我嘆了口氣:「玉容,扶我去門口曬曬太陽吧。」
她擦擦哭得髒兮兮的小臉,點了點頭:「是。」
這時已是下午,我的病,好了許多了。
我這惜玉宮,在東邊的最盡頭,外面除了自己宮裡的人,再不會有誰經過。
我坐在大門口的石階上,看著又深又長的宮道。
那宮道的盡頭,是一扇小門。
門半開著,夕陽斜斜的光從門縫穿過來。
宮人掃地的灰飛了起來,在夕陽的餘暉裡,紛亂地跳動。
眼前閃過了很多畫面。
很多年前,也像這樣的一個午後,我也在這裡坐著。
那時候,我的承安還活著,他邁著小步子,從那扇門穿過,走過長長的宮道,向我走來。
他隻有六歲,但已氣宇軒昂,像個大人了,走路時,步子邁得不急不緩,穩穩當當的。
風一吹,兩邊空蕩蕩的袖管,就跟著晃啊晃。
他沒有雙臂,天生就沒有。
我記得我懷他時,是李詢登基的第二年,太醫院輪番把過脈後,都說極有可能是個皇子。
李詢得知後,高興得抱著我直轉圈。
可惜這消息傳出去沒幾天,我就被人下了藥。
那時候,後宮裡的妃嫔已經有好幾個了。
我不知道是誰要害我,李詢也沒有查出來。
我就這麼疼了好幾天,流了許多血,所有人都以為孩子沒了。
可是,六個月後,我卻生下了一個男胎。
一個長得極了李詢,卻因為中毒,天生發育不足,沒有雙臂的男胎。
再也沒有人來害我們了,因為他們知道,一個殘廢皇子,是不可能威脅到他們的。
承安小一些的時候,還是個ťū⁵很活潑外向的孩子。
但到了三四歲時,他開始發現自己和別人不一樣。
漸漸地不太愛笑,也不太愛說話了,從前明亮的眸子,也染上了一層陰翳。
五歲時,他開始跟別的皇子公主一起,去文華堂上學。
每天下午,我就坐在寢宮門口,等著他回來。
申時一刻,那個小小的,孤孤單單的身影,準時出現在那道小門前。
不知道經歷了多少嘲弄與欺凌,他的眼眸冷得像一汪寒潭。
發現我在等他,便藏起那些情緒,抿嘴一笑,逆著光,走過長長的宮道,撲進我懷裡。
我抱住他清瘦的身子,眼中湧出些熱淚,偷偷擦掉,不敢讓他看見。
他心裡有事,也不敢讓我發現。
隻把臉埋在我肩頭,乖巧地跟我說:「母妃,老師今日又誇兒臣聰明了。」
我點點頭,笑著,心卻疼得要撕裂。
我不明白命運為何如此不公,殘忍地奪去他的雙臂,卻又要給他一顆七竅玲瓏心,讓他活得這樣辛苦。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真相,遠比所謂的命運不公,殘酷千百倍。
承安七歲那年,一個因為父兄犯案而受牽連獲罪的妃子,被打入了冷宮。
相識一場,她待人一向不錯,我心有不忍,便提著食物去冷宮探望她。
不料她看見我,卻是一臉怨毒。
她說:「別在這假惺惺的了,你讓我覺得惡心!入宮這些年,我最討厭的就是你,最討厭你裝出那副不爭不搶勾引皇上的狐媚子樣!好在老天有眼,讓你生了個殘廢,這都是你的報應!」
我沒想到她會是這個樣子,印象中,她分明是個很好的人。
我失望搖頭,收起食盒,轉身要走。
她卻在我背後,突然喊道:
「徐東珠,你以為承安為什麼會殘廢?你以為當年的毒是誰下的?我告訴你吧,就是皇上!」
我身子僵住,腦中炸開一道驚雷,錯愕回頭。
她得意道:「沒想到是不是?當年,他答應我爹,不會讓你生下皇子,所以才給你下了毒!」
「你以為皇上為何如此疼愛承安?那是因為他心中有愧!他自知對不起他!」
「你又以為皇上有多愛你?愛你會給你下毒?別痴心妄想了,他根本沒愛過,你跟我一樣,不過是枚棋子罷了!」
她又哭又笑,髒得打結的頭發被眼淚打湿,黏糊糊地貼在臉上:「隻是棋子罷了,他沒有愛過我,都是騙我的,他誰也沒愛過!」
我震驚到無以復加。
細想她所說種種,不由心驚膽戰。
那天晚上,我跑去找李詢質問,他不承認,也不否認。
隻是垂著眸子,說:「東珠,朕是有苦衷的。」
我愣了好久。
心口好像被挖了一個洞,冷風呼呼地往裡灌。
所以,果然是他做的。
原來,我和我的孩子,也是可以拿來犧牲換取利益的。
我看著他,好像在看著一個陌生人。
那是我第一次對李詢死心。
回去以後,我看著承安,一想到把他害成這樣的人是他的生父,就痛心得睡不著覺。
之後連續幾個月,我始終不肯見李詢,無論他來找我多少次,我都沒有開過門。
直到那年除夕夜,他冒著雪,在門口站了很久很久,一直不肯走。
承安什麼也不知道,哭著說:「母妃,父皇要凍壞了。」
我想了許久,怕就此冷戰下去,他以後不會再寵著承安,失去了他的庇護,承安就更要被人欺負了。
最後,我還是給他開了門。
他抖落一身雪跑進來,緊緊抱著我,眼圈紅紅的,說:「東珠,我以為你真的不要我了。」
他演得真是深情啊。
可惜,我再也不會相信他了。
我垂著眸子,忍住了推開他的欲望,心中隻有悲涼。
7
「娘娘?您怎麼哭了?」
回憶到此為止。
我擦了擦眼睛:「風沙大,吹得眼睛酸了,玉容,我累了,休息吧。」
「好。」
玉容扶我起來,要送我回屋。
才要剛進門,外頭卻突然來了貴客。
「徐妃姐姐這是要歇下了嗎?那我來得可真是不巧了。」
我回頭,姜美人……不,姜嫔,她正立在門口,笑盈盈地看著我。
「姜嫔怎麼來了?」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