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過了很久。
他說:「可以啊。」
說時遲那時快,柳二條唰一下站了起來把我推得簡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搶著抱上老趙的胳膊,聲線甜美清亮:「爸爸!」
老趙頭猝不及防:「等等你們都要找我嗎——」
「二七的數學天賦不利用好是人類的損失,我跟老板提過讓你去讀書的,老板不幹。」他撓頭,「我覺得你未來搞不好能得個諾貝爾啥的。」
未來的諾貝爾得主本人我正顧著在把柳二條從他身上撕下來。柳二條牙尖嘴利一口咬我胳膊上,痛得我嗷嗷叫。老趙頭登時急了,他又不會拉架,委屈得像是言情女主角一樣直跺腳:「哎呀!不要打架啊!」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他急得,「都來都來,我報名了一個項目,過幾天補貼就到了!應該夠養你們,不夠我再借點兒!你們不要打了!」
柳二條被我薅住頭發揍得嚶嚶哭,小沈都拉不開我們倆,我也被她打出來了鼻血,狼狽混戰。
老趙頭一個比兩個大,他又忙著給我擦鼻血又幫著揉柳二條頭上的包,卻突然被抓住了衣角。
是我抓的。
我頂著兩團堵著鼻血的紙巾還死死抓著他的衣角,生怕他走了,急切又慌張,簡直是盲人抓著自己出事前見到的最後一束光。
我堵著鼻子瓮聲瓮氣,固執地不肯放手:「老趙,說到做到,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我說,老趙,帶我走,我給你拿諾貝爾獎。
06
夢想拿諾貝爾獎的老趙簡直就是個科研民工。
這兄弟說完了要收養我們的話後就一去不復返,他平時一個星期來一次,有的時候甚至三天來一次——善堂老板就是喜歡這種不要錢還倒貼食物的免費勞動力,每次看見他都喜笑顏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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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老趙放下了要收養我們的話後,就直接三個月不見人影。
三個月。
我都懷疑老趙是不是死了。
善堂老板也覺得匪夷所思,因為老趙頭在他眼裡就是天上來的散財童子本童,此前雷打不動地來貢獻勞動力的人怎麼突然就說斷就斷了;好在這段時間不知道為啥,許多人都來領養孩子,他趁機大賺,也就不在意小小一個老趙了。
善堂孩子多,大大小小的,全是一張張等著吃飯的嘴。
他指揮著大孩子照顧小孩子,然後再把大孩子們包裝成漂漂亮亮的商品銷出去,用銷大孩子的錢接著把小孩子養成大孩子——可惜那個時候我沒有什麼文化,不然我真的要感嘆一下他完整的產業鏈。
而每一次有人來挑選孩子,老板就會把我們都叫出去,讓我們一個一個從客戶面前走過去、向客戶展示自己。
柳二條還是一如既往活潑熱情地往前衝,小沈還是沉默寡言地站在角落,和以往不同的隻有我。
當有客戶來的時候,我開始往後面躲、往後面站,竭盡全力地隱藏自己、讓自己消失,仿佛我隻是一頁受潮後欲墜不墜的牆紙或者一片終年肆無忌憚蔓延的青苔。
柳二條很鄙視我這種行為,彼時她真的好運地被一組客戶挑中了,老板大喜,還給她改了一個文雅好聽的名字——
已經變成了柳絲絲的她傲慢地看著還在待價而沽的我們。
她的收養人是一個藝術家庭,女主人終年不孕,才不得不來收養一個孩子,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問題。丈夫溫柔,妻子文雅,家境算得上殷實,簡直是她美夢成真。
美夢成真的柳絲絲很傲慢,她離開前還特意跟我和小沈告別;她說:「二七,你別等了,老趙騙你的。」
我很感動,我說:「柳二條,你再多嘴一句,我就撕破你的臉。」
柳絲絲惱羞成怒:「你再叫我原來的名字,我就讓院長打你!」
我從善如流地閉了嘴,轉而對她狂翻白眼。柳絲絲氣得夠嗆,但是她懶得跟我計較,隻是冷哼一聲就走了。
07
時光飛逝,馬上到了老趙承諾後就不見人影的第四個月,馬上就要入冬了。
這個時候,老趙回來了。
而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柳絲絲也回來了。
柳絲絲被退養了。
收養她的那戶人家的女主人年近 40 歲也不孕,膝下無後,所以才來收養小孩;而可能是時也命也吧,柳絲絲被收養的第一個月,女主人有喜了。
時也命也。
柳絲絲的美夢不到一個月就破裂了ťû¹,她哭著求這對夫婦不要把她重新送回來,她可以不讀書不花錢,隻要不拋棄她。可能搞藝術的人心腸都軟,所以這對夫婦滿口答應,也是不忍心就這樣送她回去做這個惡人——
所以他們給她吃了摻安眠藥的牛奶,等她熟睡後偷偷把她送了回來。
柳絲絲眼睛睜開發現自己重回善堂,她坐在髒兮兮的床鋪上看著牆上的青苔,撕心裂肺地慘叫了起來。
其實我一直覺得她很聒噪煩人,但是這種時候又覺得她可憐。
我把自己偷偷藏起來的巧克力拿出來掰了一小塊給她,她也不要;我叫她,她也不聽,她隻是直勾勾地倒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壁虎,恨意昭彰,咬牙切齒。
但是我心情很好,我不跟她計較,不然我們早打起來了。我說:「老趙回來了。」
而她說:「都是騙子。」
「老趙在跟院長談了。」我皺眉,「老趙不是騙人的,他是真的搞錢去了,他還租了一個大一點的房子——」
「都是騙子!」
她突然就爆發了,坐起來死死地握著我的肩頭,神經質地大吼:「都是騙你的!隻有你自己才靠得住——都是騙子!」
我忍著肩頭的疼痛:「柳二條你瘋了!」
「不,不是這樣的,是這個世界上隻能指望自己,隻要自己過得好,其他的都可以放棄。隻有自己能過得好。」柳絲絲直勾勾地看著我,失魂似的喃喃,「隻要我過得好,隻要我過得好......」
我直覺這是個瘋批,我不跟瘋批計較,我準備去跟老趙頭說不要收養這個瘋批得了。
就這時候,談妥了也被善堂老板把錢包刮得幹幹淨淨的老趙興高採烈地進來了:「二七,二條,小沈!快跟我走!我來帶你們了!」
柳絲絲就這樣直勾勾盯著他,狠狠地、直直地盯著他,像是地獄的鬼惡看見了升往天國的梯子。
「好啊。」她古怪地說,「剛好,我也不想回來了。」
08
大家都不想回來。
老趙頭被老板大宰一通,老板看見能把我們這幾個永遠送不出去的賠錢貨全打發走心情大好,直接買二送一ŧŭ⁺把我們仨打包送出門了。
老趙直接從一個單身狗喜提了仨娃,那豈止是喜當爹,那簡直是欣喜若狂當爹。
——雖然就過了不到三年,咱們小沈就找到了自己的親爹
其實我和老趙頭一起生活了也就大概六年。這六年裡面,老趙頭就是個勤勤懇懇的科研民工,經常直接睡在實驗室日夜不休地搬磚,他留給我了很多很多書,我廢寢忘食地看。
就是那個時候我接觸到了很多科研資料,也確確實實發揮了我的數學天賦,我讀書瘋狂跳級而始終堅守理工科,我的個子反而沒有怎麼長,隻有眼睛的近視度數狂飆。
我拼命地學習,我偷偷地看老趙的書和筆記,我甚至偷偷地復盤他的文件——而理由很簡單,因為我沒有安全感,我不想跟他沒有話談。
老趙真的是腳踩生化天坑的科研狗,唯一與眾不同的是他始終堅信他能靠這改變世界,所以當別人紛紛轉行的時候他也確實接了別人都不接的工作。Ţú₃
可是他工作的結果並沒有改變世界。
隻是改變了他的人生。
09
我們沈二少爺出身很曲折,他外圍媽和老板爸春風一度,結果就有了他;他的外圍媽還以為能靠他麻雀變鳳凰,奈何老板正房強勢跋扈,直接準備弄死她們娘兒倆。
所以他媽發現養他就意味著生命危險,直接給他扔了。
這是什麼操作?這是真的狠人。
加載個...
好在我們沈二少爺堅韌不拔,心性穩重,才智過人,主要是他能熬、能忍。
他活生生熬死了正房,熬到他的老板爸良心發現把他認回去,又熬死了他的老板爸爸;
又十足能忍,忍住正房子女的各種羞辱磋磨,忍過了全家族上下輕視鄙夷,憑著一次做空競爭對手的預案操作直接逆襲,又狠又準當場上位。
這期間曲折,寫出來就直接是一部幾十萬字的商海沉浮錄。而可能對他來說,年少時混在善堂的微寒都不能算是人生的低谷;而被老趙頭收養的也不能算是人生的高光時刻。
他的人生遠遠不止這些,但是不代表他不記得這些。
柳絲絲一直記恨第一次被退養的經歷,卯足了勁要進軍藝術圈,要讓退養她的前養父母後悔萬分,他就砸大錢捧她出圈成明星設計師;
他的親生母親心心念念要進沈家門,哪怕沈老爺子已經駕鶴西去了他也把她接過了門,強行逼著大家認下這個路子野到炸的「沈夫人」。
沈老板一朝翻身,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恩仇一賬萬事平。
隻有老趙頭和我趙二七沒有受這位爺的好。
因為這個時候老趙已經剛剛好碰到了意外出事了,葬禮的時間撞上了沈二少爺忙著做空對手翻身的時間。
沈二少爺沒來。
柳絲絲也沒有來。
其實老趙頭也沒有舉行葬禮,因為他卡裡的錢買完了墓地和支付了後續費用就不剩多少了,我沒有錢給他辦葬禮。
我也沒有怪沈二少爺或者柳絲絲,我沒有時間或者心力去怪他們。因為那段時間太亂了,我像個陀螺,生活裡面都是老趙,比如老趙科研出來結果,老趙科研受阻,老趙被撞,老趙入院,老趙搶救無效,老趙被送去了殯儀館。
直到我接回了老趙,我茫然地抱著裝著他的盒子走在街頭,我看著大屏幕上柳絲絲巧笑嫣然代言著沈氏集團某款新推出的藥品的廣告,才後知後覺地感到疼痛。
我想,原來是我爸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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