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聲音哽咽:「角色……沒了。」
我心底一涼:「怎麼回事?」
他斷斷續續:「他們說我爸是個殺人犯,他們的劇不能要我這種有風險的演員。」
他哭著說,「陸詩,對不起。我是不是,還是不行……」
達摩克利斯之劍總算落下。
我想到他在談及專業時,閃閃發光的眼睛。
我不想要這樣……
我不想少年對未來的期盼,最終隻變成對我的抱歉。
我很難不聯想到什麼。
等到江旭睡下,我打開《故城》的組訊。
出品方那一欄,華星影視赫然在列。
24
我約顧衡喝咖啡。
他坐我對面,輕啜一口,笑得沒心沒肺:「我總覺得這咖啡不是白喝的。」
「為什麼?」
顧衡絲毫沒有問我在問什麼,像是對我會出現也毫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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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答得輕巧:「我隻是在排除隱患,對自己的錢負責。陸詩,你覺得我做錯了?」
他確實沒做錯,現在的輿論環境,又是江旭這樣的新人,要排除風險是應該。
可他明明曾經得到。
顧衡笑了,「不然這樣,結婚就那麼回事,咱倆湊合湊合,讓我媽別絮叨了,你那個小男朋友我也給安排個角色,怎麼樣?」
原本想要說的話,一時不知該怎麼說出口。
「……算了。」
我拎起包想走。
「陸詩,你有點意思。
「他家裡這些事,就是懸在他頭頂的炸彈。我幫他排排雷,咱們皆大歡喜,這不好嗎?
「你確定要走嗎?」
我腳步一頓,卻還是往前走出兩步。
直到顧衡在我身後開口:「我真挺討厭你這種人的。」
他收了原本的不正經,眼裡終於露出譏諷,「被慣壞了,幼稚,不知好歹,為了個男人跟家裡翻臉。你自己想想值不值。
「你清高,清高就能當飯吃。要見我的人都需要提前預約,你以為不是姜姨,我會來跟你喝咖啡?」
太陽很好,日暈讓人眼花。
我開始耳鳴。
聽不見外界的聲音,嘈雜劇烈如潮水,幾乎將我淹沒。
我泡在水裡了嗎。
我抓著包的手一緊,用力抵了下額角。
25
那天以後,江旭變得沉默。
我們默契地都不提關於工作的事。
可我知道,他跟我一樣,一切都不順利。
我們隻在深夜擁抱、接吻,給彼此慰藉。
那些高漲的士氣被冷水潑得一點不剩,我們過上了江旭從前的生活,每天打好幾份工。
從天黑忙到另一個天黑,努力爭取所有有可能的機會。
最近江旭好像很累,回家就睡下。
他從浴室出來時,我總能聞到濃濃的藥酒味。
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在一周以後。
小影視城裡擠了不少劇組。
一個鏡頭因為主演的不專業拍了又拍,結束時已是中午。
還不等我去取盒飯,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驚呼——那是個警匪劇,有動作戲。
主角總不會親自上,一些危險的鏡頭就找替身來。
威亞吊好,但畢竟是人與機器的磨合,總會有些誤差。
就像剛剛,我望過去時,那人正拍從屋頂摔下的戲,重重打在牆壁上。
他不像個人,像個能被隨意摔打的玩具。
但他確實是個人,因為這個人我太過熟悉。
「哎喲,摔得真疼啊。不是專業的還真幹不了這活。」
「這就不是專業的。」
「啥?」
「專業武替一集多少錢?你不想想。這些非專業動作鏡頭,找點願意賺錢的便宜群演來就行了。」
「缺錢呢,」另個群演也看到了剛剛的情形,「碰到他好幾回了。我看這小子長得不輸男主角,哎,命不好。」
命不好。
不是的。
我想衝過去,但腿腳像是被什麼絆住,很重。
我看著他降落、蹙眉站起來、痛得吸冷氣,又對前面對話的人點點頭。
又看他匆匆跑到外賣小哥身邊接過咖啡,套好杯套,彎腰給像是制片人的人遞過去。
他的脊背彎下了。
彎著遞咖啡。
那人面色不好,直接將咖啡扔到他身上。
咖啡流下,好髒。
我聽不清他們說話,就見江旭隻在點頭哈腰,眼裡沒有絲毫波動。
他在逐漸枯萎。
不知是不是受到什麼指引,他朝我這邊望過來。
我不知道我們有沒有對視,因為視線模糊,我看不清了。
晚上的沉默與撕咬給了我答案。
我拽著他的衣服,哭得說不出話。
汗水還未幹,我見窗簾外的皎月,輕聲開口:「江旭,我們……」
他有些哽咽:「別說,你先別說……」
我話還沒說完,放在床邊的手機倏然不要命地振動起來。
我動作僵住,江旭不知怎麼,停頓了很久才回頭。
他一把沒拿過,手機「咚」地摔在地上。
像是什麼預兆。
果然那頭婦人聲音響起:「外婆不行了,你快來醫院吧。」
他赤紅著眼眶,匆忙套上衣服,手忙腳亂的。
看向我,又開始找別的東西,幾乎不知道該做什麼。
到最後收拾也不見妥當,但急著走了,隻說:「別走,陸詩你先別走。
「你等我回來,我們好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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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還是走了,沒等他回來。
或許顧衡說得對,我太矯情。
我可以一個人不蒸饅頭爭口氣。
可我沒必要拉著江旭一起。
他明明是有機會的。
哪怕機會不那麼多,至少他可以不用這麼累。
三天後,我接到了江旭的電話。
他聲音很輕,好像風一吹就散。
「我沒回去。
「但陸詩,我猜你走了對不對。」
我張張嘴想說話,但眼淚先掉下來。
死死咬住虎口,拼命壓抑住哭聲,淚水洇湿了手心。
「顧衡……之前來找過我。
「他說他就是幫自己媽媽閨蜜個忙,讓我跟你分手算了。我想要的資源、想有的機會,他可以給我,但是我拒絕了。
「你可以忍受我的貧窮和無能,我不想讓我的付出看起來那麼不值一提。
「但是我不知道我究竟做得對不對……」
我聽不下去,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我說:
「我答應顧衡跟他訂婚。
「別再見了,你會有更好人生。」
27
「我答應你的事做好了,想訂婚隨時可以,你答應我的事呢?」
顧衡被我嚇得眼鏡都掉了:「我靠,你瘋了。」
也難怪他爆粗,外面在下雨。
很大的雨。
我淋著雨就來了,此刻活像一個女鬼。
「不知道的以為貞子走進現實。」
他急忙吩咐秘書拿毯子給我。
「不就失個戀,有必要把自己搞得這麼半死不活?」
那我確實不是故意,出門的時候天還陰著,地鐵到站就下雨了。
下了地鐵站走到這,還需要一點時間。
我裹在毯子裡,找回了一點溫度。
可耳鳴又來了,我懷Ṱű₊疑雨水流進了耳朵裡。
顧衡平時話多,此刻詭異地沉默了半晌,他起身,拽住我的胳膊:「去醫院。」
我正要搖頭。
「去醫院,我答應你的事就做到。」
消毒水的味道充盈鼻腔,我想到上回來醫院,還是陪江旭看他的外婆。
外婆走了,我們也走散了。
短短一年時間,卻好像過了很久。
「淋雨倒是沒事啊醫生,最多也就發個燒,我就是想問……她這個情況,要不要……」
醫生低頭看我一眼。
「帶她去看看心理醫生吧。」
顧衡陷入沉默。
下午,他幫我預約了一位很有名的心理醫生。
一位年長的女性。
她的桌子上養著生命力頑強一直遊來遊去的小魚,和一棵綠植。
做完測試後,她見我盯著魚缸,拿過裝魚食的盒子,請我幫她喂魚。
桌上放著我的診斷結果。
雙相情感障礙,中度抑鬱。
「平時身體有不舒服嗎?」
我回答得很老實:「最近會耳鳴,也偶爾會眼花。」
轉頭顧衡幫我去取了藥,他從小在國外長大,從不覺得心理疾病是小事。
此刻都有些頭皮發麻了。
「妹妹,失個戀犯不著——」
「嗯,犯不著。」
顧衡:「……」
回程路上,他肉眼可見地焦躁。
捏著手機,像是在糾結什麼事。
我大概能猜到是什麼。
窗外風景飛速掠過。
「魏總跟我媽認識,她不是請你去幫我的忙,隻是由你代她出面。你好奇她為什麼這麼做嗎?
「她隻是想讓我服軟,繼續乖乖聽她的話。
「我們跟她動手,是因為我說那是猥褻,她不覺得有什麼,還反問我我不是打回去了。你知道嗎?我親眼見張宇在我的酒杯裡下藥。
「外公生日宴把我介紹給你那次,是記憶裡我媽第一次對我笑,但你也知道的,她的目的。」
顧衡把手機扔到一邊。
我知道,顧衡或許不想跟我訂什麼婚,他隻是覺得有趣,又覺得討厭,所以搞了一個惡作劇。
我也猜到,在此刻,他大概真的有些後悔。
「魏總的事,我不知道……
「我確實有錯,好好吃藥,好嗎?」
他聲音很輕,「就當是為他。」
28
那個春節是我過的最孤獨的春節。
之前能一起虛度光陰的朋友早已疏遠,隻有粥粥給我打了電話。
她對我的事略有耳聞:「不該讓你去招惹他。」
我卻輕笑:「謝謝你。」
我無處可去,幹脆選擇申請留校。
過完年再去試鏡。
顧衡自從我去看過心理醫生,隔三差五打電話確認我還活著沒。
「新年快樂。」
「新年……咳咳。」
「你在哪呢?」
「學校。」
「大過年的你——算了,你怎麼咳嗽,又病了?」
「發燒了,死不了。」
顧衡服了,他哄了宿管阿姨半天,押上身份證把我從宿舍裡撈出來。
我半靠在他的懷裡,往外一看,就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形。
是江旭。
我幾乎不能動,燒得更高了。
一眼萬年。
我想看他,又怕他看到我。
我在那一刻想躲,但沒力氣,隻好扭過頭,倒顯得像縮進了顧衡懷裡。
顧衡麻了:「這誤會大了。」
去醫院輸液三天,我勉強重拾精神。
復工第一周,我被顧衡叫去了辦公室。
「我跟你媽媽說目前我們相處得不錯,但我真很頭疼啊,我可是要結婚的,不能一直幫別人處理家事,這就是個緩兵之計。」
他扔了兩個文件給我。
第一份,對賭協議。
五年,我要幫華星盈利五千萬。
第二份,婚前協議。
如他之前所說,我們幹脆協議結婚,婚後各玩各的,各不相幹,跟這個圈子大多人一樣。
「不爭饅頭爭口氣,要麼就好好為自己爭取話語權……
「要麼跟我結婚得了,我家也不缺錢,我看你還算順眼,反正你就——」
我毫不猶豫地在對賭協議上籤了字。
顧衡挑眉:「果不其然,毫不意外。」
我深吸一口氣。
命運將我推到這裡。
我就是矯情,可我想為自己做最後的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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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那個時候,林琳來到了我身邊。
華星這種老牌經紀公司,經紀人們絕不都像張宇那樣。
更有林琳這樣認真的經紀人,入行五個年頭,對工作還有熱情,又有了一些珍貴的人脈經驗,如今對她很重要,對我也很重要。
她手下有許多正當紅的藝人,但也沒忘記我。
遞到那些藝人手裡的本子她都逐一去過,一方面了解項目情況,另一方面也從中看看有沒有手下其他藝人能上的角色。
她帶我跑了幾個試鏡現場,讓執行經紀幫我投過不少試鏡視頻。
過了的有,被拒的更多。
但忙碌讓人不用想東想西,那段時間,我不敢停下來。
那些不敢仔細回想起的眼神,都變成了夢魘。
我受夠了受制於人的滋味,也不願再體會無能為力。
我第一次正式演戲,一部古裝劇的女三號,兩個月殺青,片酬十萬。
按照我們約定的,每個月八千的生活費發放到我的手裡。
其餘的都得填補到五千萬的空缺中。
大瓮撒米粒。
看似有機會,其實不然。新人太多了,優秀的人也太多。
貧瘠感與不甘心混雜著,推我向前。
在那之後,我的時間似乎不再屬於我。
最忙是六月那段時間,一邊排畢業大戲,一邊圍讀下一個要進組的劇本。
在兩邊周旋,身心俱疲。我在每個排練的深夜,都隻能靠著牆打兩個盹。
對賭協議籤訂的第一年,我隻休息了五天。
林琳讓我注意身體,我卻笑著說:「是好事。」
幹我們這行,沒時間休息,總比天天在家休息強。
她原本擔心我的工作強度會加重我的心理問題,但她發現讓我闲下來好像會更嚴重。
時光飛逝。
本來從不去搜江旭的消息,卻也對他嶄露頭角略有耳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