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毫不意外,但不在乎。
我有手有腳,養活自己不難。
……除了做飯。
在燒糊一個鍋後江旭徹底對我下了廚房禁令,像小時候同桌間畫的三八線。
我頭枕在他的肩膀,手也不老實:「可我喜歡看你做飯。」
然後被油鹽不進的江旭冷冷拽到沙發上坐好:「不行。」
我們一起蹲在小客廳的地毯上看電影,一部又一部。
偶爾拆出幾個經典片段過過戲癮。
自己寫人物小傳、分析人物性格,江旭眼裡的真摯做不得假,他是真的熱愛表演。
演完後我們會接吻、胡鬧,房間很小,我眼睛迷離地看他,使壞地問:「這裡可不可以?」
江旭眼睛發紅,動作更加用力。
那年,我們一起通過了華星的面試。
腦海裡閃過顧衡的臉。
但,華星是我們最好的選擇。
國內首屈一指的經紀公司。
更好的經紀人、更優質的資源,全國最好的電影電視部,業界名聲響亮的制片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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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培養新人的投入巨大,又能給到影視資源一條龍。
總歸強過一些名字都沒聽說過的小公司。
那時,我滿懷期待,以為自己迎來了新的開始。
可華星新人太多。
每個經紀人手下都有數十個藝人。
他們沒有時間一一去帶,我上完公司安排的演技課,又開始自己去跑組試鏡。
這已經是我那個月試的第十次鏡了。
選角導演扔劇本給我,讓我演一場情緒爆發的戲。
我醞釀一會兒,流暢地演了下來,臺詞都沒記錯一句。
本以為有希望,誰知就在我去衛生間洗臉時,聽見隔間的交談聲。
「陸詩演蠻好的,這麼多人試鏡,她是唯一一個哭出來的。」
「唉,但可惜啊,」另一個人說,「早就內定了。」
我心一沉,聽到響動,飛快閃到了另一個隔間。
直到外面沒了聲音,才緩緩走出來。
說不失望是假的。
正要離開,剛給我劇本的演員導演追了出來。
「陸詩!」
我回頭應,心跳如擂鼓。
她左右看了下,小聲說,「我個人很喜歡你,想一下你的聯系方式。但這個角色……」
她的表情有些為難。
「可能確實沒有辦法。」
剛剛燃起的希望瞬間被熄滅。
我強撐著笑,跟她交換了聯系方式。
沒關系的,我安慰自己。
多少被人肯定了,說不定下次有機會,她能想到我。
我收藏了一個又一個組訊,試了一次又一次鏡。
但每次都是以失敗告終。
我意識到了自己存在的問題。
這個行業本就是殘酷的。
是華星的面試給了我信心,但華星每年都會籤很多藝人。
最後誰能從中突出重圍,實力、關系、手腕,缺一不可。
少年心比天高,將一切想得太美好。
有多少人是蹉跎了十幾年才真正遇到命中注定的角色呢?我又比他們強在哪?
於是,我又開始去劇組跑龍套。
那天,我遇到了一個年紀大我一些的姐姐。
她是個擁有三四句臺詞的群演,長相清麗,剛打開盒飯。
盒飯已經有些冷,上面流下哈氣的水。
見我過來,她笑著搭話:「來了?」
我點頭,同樣打開盒飯。
「你大幾了?最近課少?」
「大三了,心裡著急,就來看有沒有合適的機會。」
她笑著鼓勵我:「加油啊小學妹。」
我磨著一次性筷子上的木刺:「你畢業……幾年了?」
「五年啦。」
我心裡沉了一下。
遲疑地開口:「沒有……更好的機會嗎?
姐姐像是看懂了我在想什麼,拍了拍我的肩膀,小聲羅列劇組的演員。
「女一,當紅花旦,自帶流量;女二,出品公司老板的妹妹;女三,國內某大企業的二女兒……別的就不用說了吧?就連臺詞多一點的老演員,可能都是哪位執行導演的老婆。
「機會,是屬於他們的。」
原本就味道不好的劇組盒飯,在此刻更加令我食不知味。
晚上,我回家。
江旭準備了一大桌菜。
強撐著精神開玩笑:「發財了你。」
他揚起笑:「詩詩,試鏡通過了。《故城》的男三。」
「真的!」我心下一喜。
《故城》,獼猴桃平臺 s+項目。
總算有個好消息。
月光皎潔。
焦慮在彼此溫柔的舔舐中撫平,又在第二天來臨的那一刻被卷起。
隔天,從沒聯系過我的經紀人張宇給我發了消息。
他問:【周六有沒有時間?我這有一個飯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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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桌文化並不少見。
我耳濡目染,知道許多事都是在酒桌上敲定的。
總說靠實力,但他們卻忽略了,長袖善舞是實力,左右逢源也是實力。
人們總在飯局上搭建關系、交互信息。
我的性格,從來不怵這種場合,便爽快答應。
局上有導演、制片、幾個出品公司的經理。
他們各自的作品雖不是頂好,卻也是熱播劇。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張宇肯為我引薦總歸是好事。
那晚,我被灌了不少酒。
好在我酒量不錯,就是身上味道實在難聞。
玄關永遠亮著燈。
聽見開門聲,江旭立刻迎了上來。
「怎麼喝了這麼多?」
我看他幫我脫鞋、脫外套,口齒不清地回復:「……魏總說他很欣賞我,江旭,我……我也很快就會有戲拍的。」
江旭一邊幫我衝蜂蜜水,一邊抱著我拍後背,眼裡都是心疼。
「會有的。」
我們想要的,都會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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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張宇又叫我幾次。
去試鏡的角色卻依舊遲遲定不下來。
他們開始從勸酒、演變成言語的騷擾。
我在一個有些過分的黃色笑話後憤然離席。
張宇跑出來一把拽住我:「陸詩,你甩什麼臉?」
我氣得嘴唇發抖:「你沒聽見他們在說什麼嗎?」
張宇鄙夷地看我:「是,他們說了葷段子,讓你難受了,這我知道。但沒人翻臉,你就得賠著笑。連這點玩笑都開不起,你還能等機會來找你嗎?」
我拒絕了兩次魏總的飯局。
張宇锲而不舍,再三發微信強調:【再來一次,角色就是你的。
【這就是這個行業的規矩。
【陸詩,你當公司做慈善?
【你上的那些課,發給你的生活費、藝人補貼,培養你用的宣傳費,哪怕一張 pr 照片都是記著賬的。
【你想最後欠一屁股債走人嗎?】
這些話像魔咒,每天在我的頭頂打轉。
我還是去了飯局。
這次,張宇把我安排在了魏總身邊。
酒局過半,我搖搖晃晃去衛生間
卻在回來時,看到他賠著笑,正往我的酒杯倒粉末。
酒霎時醒了大半。
業內腌臜事不少,我從前當八卦聽,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這八卦中的人。
酒意上湧,胸腔似是燒起一團火。
我走進包間。
魏總見我進來,開心極了。
他捏住我的手,反復摩挲。
我渾身都在抖,隔夜飯都要吐出來,狠狠抽回自己的手:「你幹什麼?!」
張宇臉色一僵,急忙出來打圓場。
「小陸這是幹什麼,快敬魏總一杯。」
魏總看著酒杯,臉上笑得曖昧又骯髒。
我正要說什麼,腿上陡然一熱。
魏總的手放在了我的腿上。
隔著不厚的牛仔褲布料,像是毒蛇吐信往上爬。
我渾身僵住,腦海一片空白,那瞬間我什麼都沒有想。
我用力閉了下眼,在他的手又要往上時。
顫抖著舉起酒瓶,在一眾驚呼聲中用力砸向他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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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賠錢,二十萬,一分都不能少!」
民警有些無語:「你當這是菜市場賣菜漫天要價?我們是在幫你們調解,不是幫你們訛人。」
啤酒瓶沒有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碎掉。
魏總頭上明明沒出血,卻依舊裝模作樣纏著繃帶。
他說自己內傷,總之一步不讓,狠狠指著我。
「我的律師馬上過來,你他媽就等著坐牢吧!」
江旭擋在我面前:「這張卡裡有一萬——」
這是他所有的積蓄。
我盯著那張卡,眼眶有些刺痛。
我知道這裡面每一分錢是怎麼來的。
「一萬,你打發要飯的呢?」魏總抖著腿,滿不在乎,「你當我缺這個錢?我就是要爭口氣!」
我嗓音沙啞,吐字清晰:「是你們先在我酒裡下藥,也是你先動手摸我。」
「你胡說什麼?」張宇急了,打斷我的話,「血口噴人是要坐牢的!」
江旭手握成拳,青筋暴起。
但他知道,他不能衝動。
他如果衝動,我們今天就都走不了了。
「女士,現場沒有監控。」警察無奈,「人證都來過了,說就是開兩句正常玩笑,沒想到你動手了。」
現場都是魏總認識的人,自然不會因為我而得罪他。
那瓶酒估計早就被誰處理掉,根本查不到什麼。
我應該走的……
我在衝動什麼。
氣氛僵持不下,門外來了人。
「喲,魏總,怎麼回事?這是鴻運當頭了?」
我抬頭順著望去。
是顧衡。
門外,我媽站在那。
她手裡拎一隻 birkin,銀絲眼鏡的反光讓人看不清她眼底情緒。
顧衡說了什麼,魏總神情不知怎麼變得古怪,還往我媽那看了一眼,朝顧衡擺了擺手。
原本看似無望的事,被他三兩句化解。
我媽自始至終沒進來,等我們出去也不正眼看我,隻是衝顧衡道謝。
顧衡笑笑:「沒事。」
空氣霎時陷入尷尬。
顧衡人來熟,拍拍江旭肩膀:「人娘倆說話咱們在這幹什麼?讓他們聊。」
我站在我媽對面。
平底鞋讓我好像在氣勢上低她一頭,身上不小心澆了酒。
此刻我渾身酒味彌漫,臉上的妝也花完,整個人狼狽至極。
我媽上下打量我,像是很滿意:「認清楚誰能幫你了嗎,還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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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我,你就要坐牢了。
「已經這麼大了,做事還是這麼衝動。這次要不讓你吃點教訓,你還以為這個社會是你過家家——」
風一吹,我冷得有些瑟縮。
心裡卻突然捕捉到那點別扭。
讓我吃點教訓。
什麼叫讓我吃點教訓?
還有剛剛,魏總為什麼看我媽媽?
腦海中電光石火的一瞬,一絲涼意順著脊背往上竄。
「媽,你跟魏總是不是認識。」
我媽頓了一下,不屑於說謊:「怪我,沒跟他說清楚,他不知道——」
到現在,我閉上眼,就是剛剛魏總的笑。
幾乎還能感受到當時的怒火、不堪,酒瓶打到人時的震動。
周圍人的驚呼與指責,不堪入耳的咒罵,仿佛做錯事的人是我。
我有些絕望,卻仍想強調:「你是我媽媽。」
「這點苦都吃不了?我從小吃了多少苦?何況我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們這就是個賣笑的行當……」
我把手裡的包重重衝她砸過去:「你知不知道,他們今晚給我下藥!要不是我看見——」
我牙齒打戰,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剛剛被憤怒壓著的委屈也噴湧而出。
我望著對面的人,從前我仰望她,後來我渴望她能看到我。
再後來我對她不抱期待。
到如今,我隻覺得陌生。
我媽被我砸蒙,衝我吼回來:「你不也打回去了嗎?」
顧衡和江旭聽見動靜,一起衝了過來。
顧衡拉開我媽:「姜姨你冷靜點,陸詩你也是!你怎麼跟你媽動手呢!」
江旭拉開我。
眼裡都是擔憂,直視我的眼睛:「陸詩好了,沒事的。」
我忘不了當時的恐懼,我忘不了。
周圍零星走過去幾個人,他們步履匆匆,甚至懶得回頭圍觀這場鬧劇。
這個世界太大,個人的悲歡是那樣渺小。
我看過無數宏大敘事的作品,卻無法在此刻安慰自己,發生在我身上的,或許跟別人比起來,真的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們對視著,寸步不讓。
我嗫喏半天,總算開了口。
「你不如不要生我。」
話音落下,四周聲音都靜了。
我又看到她憤然而去的背影。
那段時間,我不敢睡覺。
一睡覺就做噩夢,噩夢的配角很多,有時是魏總,有時是我媽。
夢裡的我很小,我媽掐著我的țū́ₘ脖子,問我為什麼不去死。
人常說與自己和解,可和解是以後的事。
沒任何人教我們該怎麼度過難挨的當下,因為他們也沒有辦法。
午夜夢回,我睜開眼,偷偷看身側的江旭。
我不敢出聲。
他這段時間已經很累,將時間掰成幾份用。
他像是很著急,我也大概知道他在急什麼。
本以為生活已經糟糕透頂,可卻沒想到,後面還有更多事在等著我們。
那是我自認識江旭以來,第一次見他喝那麼多酒。
他抱著我,眼淚浸湿肩膀上的衣服。
聲音啞然,不知道從哪說起,隻是不停重復:「對不起,對不起……
「我保護不了你,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