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手指自己的正妻,「不該聽此毒婦撺掇,冷落你的娘親。」
「你是蘇家長女,你娘親才該是蘇家的主母。」
「這些年是我瞎了眼,是我豬油蒙了心。彤兒,你要相信,爹爹心中始終是有你和你娘親的……」
他迭聲推諉,討好,幾句話把自己的責任摘得幹幹淨淨。
我冷笑起來。
「蘇家長女……蘇方雄,誰稀罕做這個蘇家長女!」
「誓而不諾,愛而不娶,得到了卻不善待。你活該。你活該讓她早早離開你,而由宵小之輩取而代之。」
「你活該沒人真心相待,活該被身邊所有人算計,活該仕途不順,活該一事無成!」
「你……」蘇父一時啞語。
「正是趁著此日。」我說「既然娘親已逝,那往後,我便再不是蘇家的女兒。」
我並指立誓,「我蘇彤今日賭咒,之後與蘇府再無關系,若有妄言,生無歡愉,死入煉獄,無輪回不解脫!」我覺得扶在我肩頭的手收緊了下。
說罷,就此訣別。
這樣的家庭,母親早該以決絕之態離開,而不是指望小人轉心回頭。
……
我隨著抬靈的隊伍走在山路上,此處偏僻,是我們剛到梁都時險些喪命的那座山。
為什麼非要來呢?又為什麼要留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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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程過半,我瞥見梁季的唇口有些發白,知道他身體並沒有恢復完全,開口勸他回去。
隊伍裡半途卻添出來一個人。
蕭子燁戴孝,看了我和梁季一眼又移開目光,「伯母生前待我如義子,我來送她最後一程。」
他說的是實,不來才不是蕭子燁的作風。
隻是結合我剛剛勸梁季回去的話,難免會聯想到是我在刻意讓梁季回避,好與蕭子燁獨處。
「並沒有提前打過商量。」我也不管梁季會不會相信,「殿下可否體諒……妾身娘親在這世上交好的人,並不多。」
他親了親我額角,「孤容你這一次。」
在山坡上,看著娘親的棺椁被黃土一點點掩埋。
蕭子燁在墳前磕了三個頭,然後起身,來到我面前,「我走了,你顧好自己的身子。」
我道過謝,遠遠目送他戀戀不舍的離去。
梁季攬住我的肩。
我抬頭看著梁季,「我們走吧……不要再打擾她了,好嗎。」
梁季看著我,終於點了點頭。
我才略放下心,到娘親墳前磕頭。
「娘,女兒不孝。」
女兒不孝,才讓你以這種方式,逃出生天。
回去的馬車上,我看了會窗外沿途的景色,一回頭就發現梁季一直在看我。
「阿彤。你知道孤的娘親葬在哪裡嗎?」
我搖了搖頭表示不知。
他輕輕笑著,「挫骨揚灰。」
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離他近些。
我撂下簾子,挪得離他近了些,恍然想到什麼,他怎麼突然提到自己的母妃,「太子殿下,是在安慰妾身嗎?」
梁季輕笑,「孤不會安慰人,是不是?」
他摸上我脖頸間的銀絲,闔目睡去。
15
我唯一擔憂的事情,也已經妥善處理。娘親現在,該在外城生活得很好吧……
昔日我求蕭子燁幫我照顧安頓娘親,隻是沒想到他會想到假死脫身。
假死藥從何而得我無從而知,我隻知道,蕭哥哥永遠是我可以仰賴的存在。
「蘇良娣。」
忽聞廊上有一人喚我,我定睛看去,卻是府上新來的大夫。
梁季自從中箭後身體一直不好,哪怕在夜裡也會斷斷續續地咳嗽,隻有吃過大夫煎煮的藥後才會壓制好轉。
「良娣。」那大夫已走近,朝我行禮,「請恕在下失禮。隻是在下偶然觀望,識得良娣臉色有些不好,可否容在下診斷一二?」
那雙清澈透亮的眼睛,我看著總是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分明在哪裡見過。既然他如此說,我也不拒,請他入室診斷。
他搭著帕子,斟酌了片刻,問我,「良娣可是時常腰膝冷酸,四肢不溫,畏寒畏冷,兼之時有小腹酸痛,月信不調?」
我點頭。
「這都是脾氣血虛的體現。」
他鋪墨揮毫,寫就一張藥方,交予我身邊的小梅,「照這張方子上的藥材去抓藥吧。」
「哦,當然。」他又說,「也可容太子殿下看過再做理論。」
小梅接過藥方,自去處理。
此人已經在收拾藥箱,我身邊一時無人,他又問道,「良娣可是服食了太多避孕的涼藥?」
我一驚。
從未有大夫診出這些。
讓我給梁季生孩子,簡直比殺了我還痛苦,所以他每留在我這裡一晚,我就要給自己灌進一碗避孕的湯藥。
後來他不許我再喝,我就改為偷服避子的丹丸。不過這種藥性傷害更大些。
「良娣是真的不打算再要孩子了嗎?」此大夫已經將所帶來的東西都重新收裝齊整,回頭喚我,「彤兒。」
……
「哦,好好的怎麼要進宮?」梁季問我。
「妾身想既然與蘇家斷絕了關系,有些事還是與姑母交代清楚。」我說,「姑母之前囑咐的,妾身做不到。」
「什麼事情?」
我咬唇扮為難狀,「妾身想保密,可以嗎?」
「保密?可以啊。」梁季笑。
他伸手拉我起來,困在桌前,「那孤就不許阿彤進宮了。」
我錯過眼神,不看他,「姑……蘇貴妃之前讓我遞太子的動向給她。」
「是這樣……那阿彤倒不必特意前去解釋,依樣照舊,不過遞假消息給她好了。」他的手鉗住我的腰肢。
我抓住他的手掌,阻止下一步動作,「妾身不會說謊,妾身隻能回復自己做不到。」
「不會說謊……也不知騙了孤多少次,如今怎麼反而做不到了?」他將我前攏一步距離,輕抵我額頭。
「不會說謊……阿彤,你會喜歡孤嗎?」
他看著我的眼睛,「告訴孤,若是上元節那日的刺殺再來一次,你會任孤死掉嗎?」
……如果是現在,我可能會。
「……不會。」
梁季的手仿佛柔軟了些,「孤是誰?」他循循善誘。
「太子殿下。」
「不對。」
「……梁季。」
他輕笑,「阿彤再猜。」
「可隻有一次機會了,若猜不對的話,孤可不會同意阿彤進宮。」他補充道。
「……阿季。」我立時得到正確答案。
「阿季,讓妾……讓我進宮好不好,就一會會。」
梁季終於破功。
「好吧,看在阿彤不會說謊的份上,孤應允了」他拍拍我的頭,「……咳咳。」
天可憐見,今日對梁季所說,全是謊言。
希望他永遠也不要察覺。
「你進宮的時候當心些。」
我要走的時候,他又拉住我,「宮裡並不安穩。」
我低眉,說好。
……
秦大夫,也就是秦大哥,是夢吟之前出走的親哥哥。
他出現在太子府中,還是以府中大夫的身份。
「秦大哥怎麼會在這裡?」我又驚又喜。
自從秦姚十八歲出走秦府,便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如今我卻在這裡看見他。
「彤兒。」他說,「我們都很掛念你。」
……等等,從太子季被暗算,到秦大哥出現在府中。
皇帝每況愈下的身體,太子季總也不好的咳疾,還有那日夢吟與我所說「我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
我內心突然有了可怕的想法。
「大哥出現在這裡,是因為……」
他的淡然神情告訴我,我猜對了。
他是為了徹王而來,或者說,為了徹王身邊的夢吟而來。
「蕭哥哥他,和你們是一起的嗎?」我急切詢問。
上元節的偶遇,娘親的假死藥……似乎都把事件向更明晰的方向推化。
「現在是了。」
現在是了……
「那梁季……」我又問道。
藥中是不是動了什麼手腳?
「彤兒。」秦姚斂眉,「天下大勢,不爭者亡。」
「箭上淬了毒。」他說。
淬了毒……淬了毒……真好。
我在心裡反復重復的,也隻有「真好」兩個字。
「那毒是我在外雲遊時偶得,梁國大夫不識。」秦姚說,「我用藥替他壓制,隻是以表面和平迷惑,實則拖得越久,發作起來越無法收拾。」
「皇帝上一次出現在眾人面前,已有頹勢。如今卻無人見面,隻準周淑妃在前侍奉。」
「連我們在宮中的人也探不出消息……彤兒,但你要知道的是,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太子季手裡攥著相當兵權,還有這些年做太子攬的諸多權勢,臣子支持。於他正面相擊是愚蠢,趁著皇帝將死前掏空他,當然是最好選擇。
16
在宮裡。
「本宮為什麼幫你尋她?」蘇貴妃執酒醉生夢死,「怎麼,她如今得寵,本宮遭了冷棄,就事事樣樣都不如她,合該被你們瞧不上眼?」
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斟一杯,溢滿出來,「你不是與蘇家斷絕關系了嗎,又來尋本宮做甚?難道本宮不是蘇家人嗎?」
我恭敬道,「您或有想過,如果太子登基,到時蘇家還會認你當蘇家人嗎?」
蘇貴妃停了手中動作,「你究竟是來做什麼的?」
她喃喃冷笑,「蘇家人……」
所幸她早已把殿中的闲雜人等連轟帶嚇地驅走,我也無忌憚。
「我們都不希望梁季即位,對吧?」
「梁季……」她冷笑,「從他還是個小崽子的時候,就應該讓人掐死他。」
……或者從來不要傷害他和他的母妃。
「好吧。」蘇貴妃攏攏頭發,「你想讓我替你做什麼?」
「隻要讓我扮做您宮中的侍女,再尋一個信得過的姐姐帶領前往即可。」
「周淑妃……你可知道她現在在陛下寢宮,寸步不離,幾乎從不見人,更誑論你。」蘇貴揉著因醉而疼痛的頭顱,「你有把握見到她?」
「您放心。」我不再多言。
換上宮女的裝扮,我跟在一個大宮女身後,拎著錦盒低著頭走到陛下寢宮。
門扉緊閉,屋外有人值守。
「什麼人?」一個宮女外出問話。
「是蘇貴妃宮裡的侍女,來為淑妃娘娘送點心。」
「蘇貴妃?」那宮女打量了我們二人一番,向內請示後復出來,「謝過貴妃娘娘好意,請回吧。」
我上前一步。
「姐姐,可否由姐姐帶句話給淑妃娘娘。就說是為了將軍的事情找她。」尾一句我低聲,用隻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雖然朝中不止一個將軍。
那宮女狐疑看了我一眼,就掩門進去。
過了一會,她來叫我進去。
周淑妃正在床前喂藥。
梁帝雙目緊閉,面色有些發青。
「將軍……呵。」周淑妃背對著我,嗤笑一聲,「你是為了他來的吧?」
塗著大紅寇丹的手遞到梁帝唇邊,湯汁卻不聽話地淌了出來。
周淑妃隨意用絲帕擦了,揉成一團,丟在地上。
她站起身來對著我。
「什麼事?怎麼個為將軍法?」
我攥緊裙邊,「你知道太子對蕭子燁的態度。他這種人兇殘成性,如果即位,一定不會放過蕭子燁。」
「所以……你是為徹王來的?」周淑妃笑得千嬌百媚,花枝亂顫,「徹王裝了這麼多年,終於裝不下去了。」
「這個位子本來就該是他的不是嗎?若不是那老皇帝瞎賭誓,讓梁季搶了機遇。」
她說,「既得了太子的位子,又培養了自己的黨羽,終於是沒人能奈何得了他了。」
她說的,是幾年前,梁國遇難,北戎進犯,梁帝立誓,凡皇子親率兵出徵者,立為太子的事情。
我記得清楚,因為那次前行徵戰的將士中,就有蕭子燁。那是他受命最危急,也是第一次上戰場的仗。
皇子親率,本來是輪不上梁季的,可是七皇子偏巧在行軍前病了。
大軍凱旋後,梁季在軍中樹立了威信,又有了太子位。梁尋逐漸就成了整日花天酒地,紈绔無爭的模樣。
周柔嘉撫了撫自己發髻上的流蘇擺,「現在外面都傳吶,說老皇帝至今仍康健,不過是與我演了一出反間計,偽裝日薄西山之勢。」
「而哪個皇子先動作,則會反而失去儲君的機會。」
她俯身摸了摸梁帝的臉頸,「卻不知,這老人已經被我一碗碗湯藥掏空了身子。」
「可是你,你憑什麼而來啊,蘇彤?」她突然朝我逼近,尾聲尖利。
「你以蕭子燁的名義讓我見你,可你幹過的哪件事情,是為了蕭子燁?」
我靜靜望著她。
她有些癲狂地自言自語,「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那時我還是女兒家。」
她胡亂摸著自己的頭發臉頰,「我們府裡一行人去廟裡上香,路遇劫匪,是一個少俠見義勇為……就是他。我一掀開簾子就看到了他,他眼睛亮亮的,裡面好像盛了碎星星。歪著頭問我,『你沒嚇到吧?』」
「後來……我費了許多法子才再次見到他,是在尚書大人家的茶宴上,那樣的場合,男女分席,中間一道竹簾子……但我還是悄悄扒著看了。就是那天,他表演了一段劍舞,席間所有人都在叫好……原來就是他啊。」周柔嘉陷在自己的回憶裡。
「後來的後來,北戎進犯,他領兵出城徵戰。少年將軍,英勇頭名。全城的人都去看……我的眼睛裡看不到任何人,隻看得到他。」
「七次,在我進宮前我隻見過他七次,每次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仿佛是昨天的事情。」
周柔嘉說,「……我當時甚至去求父母,由我們府去主動提親好不好,倒貼我不怕的,旁人議論我不怕的。我什麼都不怕,隻要能和他在一起。」
「卻沒想到,先下達的是陛下給他和瑤雲公主的賜婚聖旨,更沒想到,他卻抗旨拒婚,說自己有鍾情的女子……你知道我多想他說是當日在廟堂路上搭救的女子,哪怕隻是一面之緣,渺茫希望……可原來,是你啊,蘇彤。」
她雙目泛紅,「他那麼喜歡你,你做了什麼?委身太子?他當時屍骨未寒,你怎麼忍心?」
她繼續自己的訴斥,「本來,我想在宮宴上多看他幾眼,遠遠的,我也就滿足了……卻不想陛下下旨,叫我入宮。」
周柔嘉的呼吸有些急促,「我從來都沒有選擇的機會。但是你有啊,蘇彤,沒有人逼你嫁給太子。你不過是自己趨炎附勢,貪圖富貴。如今又怎麼敢說,是為了他來?」
她撲近我,「你騙我的對不對?你如今怎麼會為了他?」
我隻是看著她急切到有些變形的面容,「你怎麼知道我有選擇的機會?」
「當時的情況,如果我不入太子府,蕭家的血脈連留下來的機會都沒有。蕭子燁日後回京,連天牢也出不了,我又怎會在此時此處,與你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