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面色不變地收回手，一轉身卻看見了宋萍水就站在我身後，大概都聽完全了。
我有些尷尬，指了指門，用口型說：「我等等再進去。」
宋萍水忍不住眉眼帶了點笑，她輕輕說：「被說了壞話還這麼氣定神闲啊，關老師。」
我輕聲說：「沒有。」
沒有氣定神闲。她說的也都是實話，無論是戲裡戲外，我都是連男配都算不上的角色。
4
等到開拍的時候下了大雨，都不需要劇組再操心旁的了。
我飾演凰羽的侍從，馬車在大雨中前進時遇到了阻礙——一個躺在泥裡的垂死少女。
我起身，替凰羽掀開簾子察看。馬車離那個倒在泥裡的少女很近了，我這個角度看過去，還能見到雨匯在她高挺鼻梁兩邊的小窩裡。被雨打過的路泥濘不堪，本就不好行車，滿身髒破的少女微蜷著與湿冷的泥相伴，隱約裡有血色在周圍漫開。
很久以前有個很嚴苛的影評人說她是「靈氣逼人」，我這樣沒有表演經歷的人一下子就被姜皎皎拉進了戲裡，她是最走投無路的少女，是在這世間隻有無根雨才願垂憐的乞兒，宋音的眼皮輕顫兩下，雨砸在她的傷口上、砸入她的眼裡，她面色無比蒼白，卻還是竭力地抬起眼，隔著這一重重的雨簾朝我看來，我甚至覺得她的眼底還有一抹鵝黃色的影子。
她的身後唯有鋪蓋而下的雨。她是乞兒，也是人間棄子，什麼都沒有。
凰羽的聲音在後邊響起：「小懷？怎麼了。」
我才從她那一眼的震懾中回過神來，我應道：「有個垂死的乞兒擋了路。馬車行不了了。」
宋音的黑發散開，混入泥中，她抬頭看這本不該向她掀開簾子的馬車，難堪地蜷起手，她試圖掙扎著站起來，可她腿腳都斷啦，她沒有辦法，隻能這樣一點一點地往路邊爬，她摔在泥裡，一聲不吭，雨打滿身。
那一瞬間無可比擬地擊中了我。我知道為什麼侍從願意給她一個擁抱了。
誰在落魄下，還保全自己的一分驕傲與尊嚴。誰見到她，都該動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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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十八歲的姜皎皎，江家倒塌之後，鮮花不再為她停留，惡意都洶湧覆蓋而來，從那次擁抱後我很久都見不到她，我第一次找到她還是黃昏，她們說江家留下了許多債，姜皎皎那時過得很苦。在小說裡不過是幾行字的事情，可是親眼看見，那卻是一個驕傲的少女的好幾年。
我第一次這樣聽見姜皎皎和別人低聲下氣地道歉，乞憐。追債的人不是東西，為難她一個小女孩，專門找了混混每天蹲她。我每天都比姜姣姣早出現一步，把那些混混都打跑。
直到某天，我沒打贏，扶著牆站起來、走出去。才發現一牆之隔姜姣姣就站在陰影裡，不知道來了多久，看著我無聲地哭。
外頭的天可真好啊，晚霞滿天。
她遞給我創可貼，自己卻轉身就走。
我不遠不近地跟著她慢慢走，走過人聲鼎沸的人群，長街暮色一片，人慢慢地少了，她停住，很久才轉過身來，眼神直直地看我。她看著我眉角唇邊的青紫，倔強無比：「跟了我多久？你還要看多久笑話？」
我抬起頭：「我隻是想陪陪你。」
她扯扯嘴角，很冷地說：「我不需要，你聽懂了嗎，關山樂。」
我眼一酸，別過眼去，我知道她不需要我陪，可是能怎麼辦，我什麼都做不了啊。她卻突然放輕了聲：「別哭，別管我了，往回走。」
這一瞬間的姜皎皎居然和眼前雨裡泥濘中的宋音融合在了一起。
我下了馬車，傘面在大雨裡傾倒，冷得徹骨，我很輕巧地擁抱她，就像是隔著時空，擁抱住了多年前的姜皎皎，我輕聲說：「山高路長，且惜性命。」
雨聲遠去了，我聽見冷雨下她炙熱心跳聲。
十八歲的姜皎皎，二十五歲的姜皎皎，路都很長吶。
這一幕導演喊了「卡」，我還抱著姜皎皎，助理急忙撐著傘上來遮雨，我看見她被雨淋湿的額發下面一雙眼黑亮而執拗，我心裡一燙，松開手，她溫熱的手剛好擦過我的肌膚。
我在更衣室換完衣服出來，沒想到遇到宋萍水，她拿了杯溫的姜茶在外邊遞給我，我愣了下，她笑說：「驅驅寒。」
我道了謝接過，溫熱的喝下去確實很驅寒，隻是我受不了姜味，隻能一點一點抿。
宋萍水長得好看，有點像姬圈天菜，之前有人把她和姜皎皎拉郎配做了混剪，小紅過一段時間，我想起那個視頻就有點想笑。
宋萍水微挑起眉：「怎麼了？」
我搖搖頭，忍住笑意：「想到了開心的事。」
宋萍水沒追問，笑道：「第一次演戲，入戲得不錯。」
我聽著她這樣說，就有些放松下來了，我就怕自己表現得不好，連累這部上星劇水平。隻是心裡默默想，能入戲也是因為我在雨裡看見了姜皎皎，她沒有一句臺詞，卻每一個動作都是心疼。我心裡仍然在想鬱飛白那個欲言又止的她，誰想我來演這樣一個角色，是姜皎皎嗎？可是，那又是為什麼呢。
我淋了雨又喝了熱茶，神思有點犯懶，剛要說話，就看見姜皎皎的身影，她拎著杯東西走過來，面色說不上太好，唇色還蒼白。
她很自然地接過我手上剛喝了兩口的溫姜茶，也沒理宋萍水，把手上那杯茶遞給我：「喝不來姜就別喝了，小孫剛剛給你買了杯熱飲。」
她的態度熟稔，眼神卻不太客氣，說完她把手揣兜裡，隨意地抬頭，有很強的攻擊性：「宋老師有事？」
宋萍水抿唇一笑，看了我一眼，笑容不改：「既然你們有事，我就先走了。」
我看著宋萍水走遠了，有些無奈：「不是說裝咱倆不認識，不熟嗎？」
姜皎皎冷笑一聲，聲音卻分明委屈：「可以啊。關山樂。和我說裝不認識，和她就是逼自己喝不喜歡的姜茶，還談笑風生的。」
我敏銳地意會到她對宋萍水的敵意：「你們之前有過節？」
姜皎皎卻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她別過眼，別扭道：「沒有。」
她又補充道：「不算有。她什麼都沒說，是我單方面過節。」
還挺理直氣壯的。
行吧，姜大小姐。
6
片場休息的時候，我路過宋萍水，她的平板上放著剛播的劇集，正是宋音初遇凰羽那一幕，剛好止步於侍衛在大雨之中抱住宋音那一帧，雨從她臉上滾過，像是落了淚。
姜皎皎的臉真是造物主的榮耀，每個角度好看得不像話。
宋萍水摘下耳機，喊住我，指了指她旁邊的空位置，我卻下意識打量了一下周圍，宋萍水輕笑：「放心，她不在。」
宋萍水偏過頭微笑，她的氣質清冷，劇裡是丞相之女，劇外是清冷女神，一笑起來卻有冰泉緩緩流動的溫潤感：「她對我敵意很大。」
我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原因。
宋萍水抬了抬平板，我好奇地湊過去看，看見自己出現，感覺還挺新奇的：「沒想到這麼快就播了。」
宋萍水唔了一聲，冷不丁開口：「誰也沒想到她會來演宋音。」
我的興致突然被雪蓋住了，收回了眼，應了聲是。是啊，誰能想到這麼驕傲的她，願意為了一個鬱飛白，做到這種程度。
我望遠處看，烏泱泱的劇組人員、數不清的機位圍繞著姜皎皎和鬱飛白，她們在對戲，隔著太多人我也看不清楚。
宋萍水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我笑了聲說：「因為鬱飛白。」
她卻突然頓住，漂亮的手指在小桌上輕敲，好久才失笑出聲：「關山樂，你真的很遲鈍诶。」
我回過頭，宋萍水說，「你該不會沒有意識到，姜皎皎對你很不一樣吧。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大學的時候，全學院都知道我喜歡你，隻有你一個人不知道。」
我怔住了，宋萍水的話太突然，我不知道怎麼回應，她很坦蕩，抵著額角輕笑：「好多年前的事了，別緊張。」
我想起鬱飛白在化妝室裡說的話，連女配都算不上的人，是影響不了劇情的，我搖了搖頭：「她以前不這樣的，現在——」我頓了頓，補充道，「她隻是習慣我在太久了，不想要我離開。」
宋萍水很耐心地回答我，就像是上學時教導不懂事的學弟那樣：「有很多的人想要接近姜皎皎，怎麼她隻留下了你呢？」
「關山樂。你應該自己好好看看的。」
我竟然回答不上來。
宋萍水換了個話題：「看劇了嗎？評論都很好的。」
這邊愣神著，那邊結束拍攝了，姜皎皎逆著光往這邊走，周遭都被鍍上金光，桃花眼半開，不冷不熱地看了我和宋萍水一眼，導演對剛剛拍的內容十分滿意，樂呵呵的，看見我和宋萍水，不由詩興大發，念了句「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竟是他鄉之客」，姜皎皎不耐煩地停住，冷淡地瞥了眼導演，硬是讓導演下一句話吞了回去。
她大概也覺得沒意思，轉了身換了個方向就走了，宋萍水抬了抬下巴，示意說：「怎麼，不哄哄？」
我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多少有些無力，搖搖頭說：「算了。累了。」
其實其他劇情都沒有大改，劇走的是邊拍邊播的形式，現實的拍攝進度已經到了凰羽明爭暗鬥即將上位的部分，網上才上了第一集。
我上網的時候才看到了成片，因為有早早拋出了姜皎皎在第一集有戲份，熱度很高。我關了大片的彈幕專心看劇，前面是凰羽的一些日常和背景的鋪墊概述，到了集末的時候正是那場大雨。
我出神了很久，打開彈幕，重看一遍，從清一色的「好心疼宋音」「姜皎皎怎麼可以在泥裡呢」到「一個擁抱！！她得到了一個擁抱！」「副 cp 嗎！我磕了家人們」「姜皎皎這個演技絕了絕了」。
我是在休息室抱著平板看的，剛看完準備收起來，冷不丁有聲音出來，「網上可磕你倆了。」
鬱飛白站我面前呢，大概瞟到了，他的助理聲音有點尖：「這本來是鬱哥的戲份呢。」
話不太好聽，我挺直了脊背，抬起眼。鬱飛白笑著回應助理：「算啦。就幾句詞的小配角而已。隻是皎皎熱度高帶著磕的人也多了。」
我疑惑地問：「但是，當時圍讀會你不是也在嗎？有異議為什麼不說呢？」
鬱飛白大概沒想到我會反問他，笑容有點維持不大住，他小小的不滿我並不放在心上。
助理又出聲：「算了，過段時間皎皎還有個新歌出 mv，鬱哥當男主角，誰還在乎這點流量熱度呢。」
我收拾東西的手一頓，才想起來確實是有這回事的，按照原劇情，接下去姜皎皎還會有新歌，mv 男主角理所應當地定給鬱飛白，捧他上青雲。
我垂下眼，挺好的。一切按原劇情發展，我順理成章退出，不用再動搖了。
在片場鬱飛白和姜皎皎的交流基本為 0，可誰能知曉這背後經過歲月沉澱的愛意呢。
卻聽見有少女戲謔的聲音響起來，來人嗤笑一聲，半倚著門框，桃花眼笑時含情，可不笑時譬如現下，那才是一個冷漠。姜皎皎靠著門，很懶地反問：「噢？是嗎？」
鬱飛白和他助理都看過去，臉色有點發白。
「我怎麼不知道我還有新歌？」
鬱飛白喊她：「皎皎……」
姜皎皎掀了掀眼皮，吐字冷漠：「我們很熟？」
我看了看姜皎皎，又看了看鬱飛白，姜皎皎卻突然看向我，桃花眼笑起來，驟然吹散一江寒風，落花紛飛，她伸出手：「關山樂，還不過來？」
她讓我在外面等一會，等了大概一分鍾她出來了，隱約著我也沒聽清什麼，她說沒事了。
姜皎皎哼了聲：「你沒來哄我，我隻好來找你了。可是，怎麼我一來，就看見你被欺負啊，關山樂同學。」
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姜皎皎在給我出頭，我一點心雀躍起來，歡喜湧上來，卻還是提醒她：「她是鬱飛白。」
姜皎皎靠近我，她身上的味道像是下了雪：「鬱飛白怎麼了？」
我啞言，我該怎麼說，鬱飛白是你發布會上曖昧的人，是你願意為他作配的人，是你人生劇本中安排好的男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