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可是,我不怪我的姐姐們,她們心裡,隻有那個抱著絲帕痴痴笑的傻丫頭。
要怪,隻能怪我自己被江廉的畫皮蠱惑,沒能看清他那純黑的內瓤。
也是在我和江廉定親的那一年,江稹被立為了儲君。我入宮給他慶賀的時候,突然發現他身邊多了一個漂亮姑娘。
那姑娘稍微比他大一兩歲,生得嫋娜纖細,如出水芙蓉,說起話來鶯聲燕語,分外繾綣溫柔。江稹的眼裡滿滿的都是她,連我的影子都擠不進去,姑姑跟我說,這女孩子叫蘇婉媚,是蘇相國的獨生女。
那是我出嫁前,跟江稹見的最後一面,也是長那麼大,唯一一次,他見到我,沒想跟我一起玩。在心愛的姑娘面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江稹,開始害怕自己變髒,變臭。
趁著我姑姑與蘇婉媚說話,江稹把我拉到一邊,非常緊張地遞給我個荷包,我打開荷包,裡面是枚小小的累絲金簪。雖然小,但做得精致,金絲纏出了一隻小鳳凰,嘴裡還含著一顆明珠。
江稹說,這是他親自畫了圖樣,讓司珍坊私下給他做的。我聽了直搖頭,這不就是姑姑擔心的兒女私情嘛,可是為了蘇婉媚,江稹就是豁出去了一回。
他讓我把這枚鳳簪悄悄送給蘇婉媚,我接過荷包,跟他打趣說,送人家這枚鳳簪有什麼意思,這是皇後才能戴的首飾。
江稹看著我,格外認真地跟我說,等他繼位以後,就要讓蘇婉媚戴上這枚鳳簪。我挺佩服江稹的勇氣和決心的,為了我倆從小「臭味相投」的情誼,我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這個差事。
我在一棵梨花樹下攔住了蘇婉媚,把荷包和江稹的話都帶給了她。潔白的梨花花瓣兜頭蓋臉地從樹上飄落,蘇婉媚飛紅了臉,躊躇了半晌,終於伸手收下了荷包。
她還笑著對我說:
「清澗妹妹,謝謝你。」
我當時真的以為,她這聲謝謝是真心的。
就像彼時,我對江廉的傾慕,和對江稹的祝福。
9.
當年的長安城,好比是全天下最大的魚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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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所有的未婚男女,無論出身,無論年齡,都是這魚塘裡的落單鲽魚。大家每天在一個池子裡遊走,互相吐個泡泡,或者甩甩尾巴,希望有一天,能遇到相濡以沫的另一半,共享魚水之情。
我們這群單純懵懂,羞澀中帶著傻氣的鲽魚,從未曾想過,這個魚塘之外還另有天地。在魚塘外的天地裡,想要弄到一隻鲽魚,也不是非要吐泡泡,甩尾巴,那個世界裡有兩樣魚塘裡沒有的東西,叫做魚鉤和魚餌。
曾幾何時,我和江稹,都以為自己遇到了天下最好不過的另一半。殊不知,我們兩個傻魚,隻是開開心心地咬住了垂釣者的魚餌,然後心甘情願地把自己掛在了魚鉤上。
憶往昔,隻能說,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不過樂完了,還是要付出代價的。睜開眼,看清了自己其實躺在菜板上的那一刻,真的挺驚心動魄的。
蘇婉媚,就曾是池邊最好的垂釣者。
她也算是一個非常有志氣,有野心的女子,知道自己是老爹唯一的孩子,雖然生了個女兒身,但也立志出人頭地,光耀門楣,讓他老爹揚眉吐氣。
蘇婉媚的志向也很明確,就是當,皇,後。
有這個志向鼓勵,她從小學詩詞歌賦,學琴棋書畫,為了習得一身驚鴻舞技,更是從小就日日拉筋壓骨,從無怨言。
有這樣的努力,等她長成時,果真名動京華,長安城的世家公子,都一一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前僕後繼地去咬她的魚餌。
可是她看不上這些不入流的鲽魚,隻是耐心地等著,終於有一日,她得知,一條叫「江稹」的鲽魚,被先皇貼上了「太子」的標籤。蘇婉媚隨即便很瀟灑地甩了一杆,立刻就把這條江稹,啊,不對,這條被標記為「太子」的鲽魚,釣了上來。
可能當時,蘇婉媚也覺得自己大功告成了,可是她萬萬沒想到,自己會遇到另一個垂釣者,一個名叫江廉的垂釣者。
垂釣者是不會對魚有感情的,但是對另一個垂釣者呢?大概就有很多很多種可能了。不過,我還是覺得,在眾多可能之中,無論如何,江廉和蘇婉媚,都選擇了最差的那一種。
一個是美名遠揚的賢親王,一個是風華絕代的宰相之女,確實是金風和玉露,一相逢,就把人間忘卻了無數,也顧不上各自的身份,各自的志向,很快就天雷勾了地火,巫山逢了雲雨。春風一度,山盟海誓過後,蘇婉媚心裡眼裡都是江廉這個弄慣風月,多才多情的瀟灑郎君,還哪裡能再甘心逢迎江稹那個不解風情,隻會臉紅的純情小太子。
好巧不巧,江廉想當皇上也不是一兩天了,而蘇婉媚隻要能當上皇後,也不在乎皇上究竟是誰,隻能說這兩個人真的是天作之合,就是不知道我和江稹到底哪裡得罪了老天,非要成為這兩人痴情故事裡的絆腳石。
為免夜長夢多,先皇一過世,江廉便執意將蘇婉媚娶進了賢王府。蘇婉媚一開始很不高興自己堂堂宰相千金要屈居側室,尤其賢王正妻還是文家那個出了名的鹌鹑老三,但為了江廉,她猶豫了少許時日,最後還是咬著牙進門了。
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我之前,也就在梨花樹下見了蘇婉媚一面,當初江廉把她當作側妃帶回來時,我根本就沒發覺,這位美人就是被江稹私心定下的未來皇後。
不過江稹就比我悽慘多了,據他說,他當時剛下朝,坐著龍輦,哼著歌,突然就聽說自己的心上人嫁人了!而且,還嫁給了自己的親哥!而且,還是嫁給自己的親哥當妾!
驚喜吧?意外吧?
江稹說他當時就蒙了,一屁股就坐到了我姑姑的繡花繃子上,繡繃上的七八根繡花針把他的屁股扎了個稀爛,他一點兒都沒覺得疼。
不過,據他本人說,拔針的時候他緩過來了,身為九五之尊,被繡花針扎屁股已經很丟臉了。為了不更加丟臉,他不想喊疼,準備咬著被子角忍過去,結果到最後,把棉絮都咬出來了。
這可真是身心巨創!
不過,江稹不是一般的鲽魚,他還沒對蘇婉媚死心,很快就派自己的暗衛去賢王府偷偷送信。他不信蘇婉媚會拋棄自己,看上江廉。他覺得這裡面肯定有內情,蘇婉媚肯定是被人脅迫。他想把脅迫蘇婉媚的人解決掉,來個英雄救美,奪回自己的心上人。
你看看,皇上當鲽魚,就是當得不一樣,我在菜板上看到菜刀,隻能嚇得瑟瑟發抖。江稹這條鲽魚看到菜刀,還能蹦跶兩下,喊著「放馬過來,吾還可一戰」!
他這樣急著挽回,蘇婉媚當然求之不得,她騙了江稹,說她是醉酒後失身於江廉,才不得不委身於他。江稹看了回信,男兒淚流得跟滔滔洪水一般,差點就準備親自提刀去踏平賢王府,多虧我爹抱著他的腿不放,最後好歹把他勸回來了。
當然,這一計沒能激得江稹幹傻事,蘇婉媚也沒有立刻失望,她準備放長線,把江稹這條大魚直接釣進熱鍋裡。不久後,她讓暗衛傳書給江稹,說自己過得不好,希望江稹能隱藏身份,偷偷來賢王府的側院見她一面。
江稹不疑有他,立刻就答應了。
對此,我想再說一遍,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10.
再說說我吧。
蘇婉媚入賢王府後,折磨我,隻是她一項很小的任務。反正她的最終目標是當皇後,不是當賢王妃,她的主要精力還是幫江廉拉攏朝臣,蓄積力量,若非如此,我就算再能忍,也沒辦法在賢王府苟活三年。
雖然這樣說,但是早死晚死,我終究是活不成的,因為隻要我還活著,就算江廉成了皇上,蘇婉媚也不一定能當上皇後。
還好,我身邊有春秋夏冬四個丫頭護著,惹不起她,我們總算還是躲得起的。我想躲得遠一點,不也就能活得久一點了嘛。
反正江廉也已經說過了,沒有他開口,我不許從佛堂出來,索性我就不佔著王府正房這個茅坑了,就趕緊雙手奉給蘇婉媚和江廉當愛巢。
我當時想著,佛堂裡住我和春秋夏冬四個丫頭雖然擠了點,但好歹離蘇婉媚遠了些,她要欺負我,還要大老遠地跑過來,想想都不劃算,她肯定就作罷了。
但結果我還是太天真了,既然佛堂離得遠,蘇婉媚跑過來不劃算,那把我叫過去欺負,不是一樣的嗎?在她的地盤,大門一關,我怎麼哭怎麼喊,都不會有人知道。
不過,她應該沒想到這樣做的缺點,我雖然性格鹌鹑,但從小受我娘和兩個姐姐耳濡目染,人其實又敏銳又雞賊,她房裡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我的眼睛。
蘇婉媚要協助江廉奪得帝位,第一步,就是要幫他收攏黨羽,她自己的老爹當然不必說,朝中助力也是越多越好。但她畢竟是女流之輩,無法日日在外拋頭露面,賢王府做這些事情,也是越隱蔽越好,所以有些不方便牽扯到賢王府的謀劃,都是靠蘇府的謀士出面傳遞
這些蘇府謀士來見蘇婉媚時,總是乘一頂非常不起眼的小轎,轎門上插一枚竹葉,賢王府上下,隻要看到轎子和竹葉,就從不多問,一律放行。這轎子從王府側門而入,往往能直達內院,到了蘇婉媚的房門口才停下。
江廉知道蘇婉媚與這些謀士有來往,他自詡信任蘇婉媚,所以對這些謀士的出入也絕不多嘴過問。但不知道為什麼,蘇婉媚還是讓這些謀士盡量挑江廉外出的時候進來,倒很有些做賊心虛的味道。
蘇婉媚入府半年後,這些謀士來往得更加頻繁了,幾乎日日都能看到小轎子,我心裡還擔心過,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
難道,是江廉和蘇婉媚已經準備萬全,計劃要動手造反了?那不是說,我的小命也要很快不保了?
我把我的擔憂跟春秋夏冬說了,這四人卻七嘴八舌地告訴我不可能。
據春華說,江廉最近雖然搭上了好多朝中重臣,但這些大臣們,都隻是因為附庸風雅才跟江廉交際的,談談詩詞歌賦,獵獵飛禽走獸而已。
秋實也補充,說這些老狐狸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拼搏了大半輩子終於位極人臣,何苦又要把腦袋揣在褲腰帶上陪江廉冒險呢,肯定不答應。
夏蟬又告訴我,如果要謀反,肯定要有兵馬上的支持,但江廉到現在,連一個武將都沒拉攏上,拿他的八百府兵造反,那不是雞蛋碰石頭的買賣嘛。
最後,冬雪總結,說這些謀士肯定不是因為江廉才來府裡的,必定是蘇婉媚在策劃什麼,很有可能,江廉根本都不知道。
這四個人把我說得啞口無言,我問她們,同樣都是被困在佛堂裡,為什麼她們的消息能夠這麼靈通,而我就跟瞎子一樣,兩眼一抹黑。春秋夏冬笑成了一團,然後跟我說,蘇婉媚治家嚴謹,雖然讓江廉高興,但府裡的下人們都苦不堪言,大家都紛紛懷念我管家的時候。
這些日子,看到蘇婉媚總是欺負我,下人們嘴裡不說,但心裡都不好受。雖然不能明著幫我,但至少私下裡對她們四個丫頭都挺熱心的,大家本來都是熟人,這些事情在下人之間又不是秘密,自然就都說開了。
我聽完著實有點感動,便問她們四個,能不能去廚房幫我要點葷腥,結果她們說已經要過了,但管家說,她們四個吃點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但實在不敢讓王妃吃,怕一旦被王爺和側妃發現了,罰的更重。
唉,都是為我好,我又能說什麼呢,隻能作罷了。
我其實也好奇過,既然江廉早就聲名在外,為什麼先皇不選擇他這個長兄為儲君,而非要次子江稹繼位。雖然江稹是比江廉優秀,但好像,江廉也沒有很差啊,不然蘇婉媚瞎了眼看上他?
實在沒有人能解答我這個疑問,所以很久之後,我親口問了江稹,結果他說,他父皇並不是看不上江廉的才華,若以才華論,那江廉和他其實旗鼓相當,並沒有很大差距。但是他父皇不喜歡江廉在外傳揚名聲,收羅人心,說白了,就是刻意給自己造勢。江廉能夠憑著聲勢耀武揚威,是因為他父皇尚在,若江廉真的坐到了帝位之上,難道還能憑著幾個虛名,讓群臣俯首嗎?說到底是德不配位,不堪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