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岸上的人聽到這兩聲,全都安靜了下來,我大姐夫和他同僚互看了一眼,不給江廉阻止他們的機會,順手就把水下的東西,撈出了水面。
兩具屍首,一男一女,腳上都墜著石塊,不知道已經在賢王府的荷花池裡躺了多久。
據我爹說,那具男屍已近白骨,但女屍尚新,被我姐夫抱出水面的那一刻,女屍的兩個眼球都耷拉了下來。那岸邊的貴客們哪裡見過這幅景象,幾位大人頓時就吐了。這都還算體面的,還有幾人失禁,幾人暈倒,怕是來日沒臉上朝了。
蘇婉媚的爹,就是暈倒的其中一位。
他倒下了,江廉和蘇婉媚根本鎮不住這個場面,也就是趁著這陣騷亂,江稹把我從池底撈上來,帶出了賢王府。大姐夫的親隨也在這時偷偷跑了出來,去給我那當右金吾衛的二姐夫通風報信。
眾目睽睽之下,從荷花池裡找出兩具屍首,任他是賢親王還是賢天王,都別想全身而退了。據我爹說,江廉後來反應過來,想讓府兵封住王府。奈何今日,他府上全是朝中顯貴,這些人惜命如金,現在又親眼見證他是個殺人的主兒,哪肯讓他擺布,硬是放執金吾衛的兵馬踏進了賢王府的大門。
等我爹和兩個姐夫離開府邸時,荷花池底已經尋出了七具屍首。兩男,三女,其中一女屍還尚是孩童。
這些,都曾是蘇婉媚的秘密。
7.
我爹興衝衝地給我說完,我一轉頭,就看到江稹還在一臉嫌棄地擦口水,可能這大紅的夏袍他明天就不要了,挺可惜的。
我爹說了半天,有點渴,可是又不敢使喚江稹身邊的宦官,隻能可憐巴巴地看著我。我也不敢使喚江稹的內侍啊,隻能再可憐巴巴地看著江稹,果然,他無可奈何地望了我們父女一眼,抬手讓內侍去備茶。
我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江稹嘆了口氣,又把走了一半的內侍喊回來,讓他再去準備些宵夜。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聽到「宵夜」兩個字後,我那兩個姐夫都精神一振,坐得筆直了起來。
不知道這倆人在家都是怎麼被苛待的,一個左驍騎,一個右金吾衛,都是長安城裡手握重兵的武將,聽到有吃的竟會這麼高興。
很快,那幾個內侍就搬了桌幾進來,就在外廳調開了席面,我們幾人坐定後,便又有內侍送來了幾樣精致菜餚。
我聞到飯菜的香味,才發覺自己已經餓了,雖然白天為了填肚子,已經在江廉的生辰宴上吃了很多東西,但畢竟過去很久了,我也該餓了。一時間,我,還有我的姐夫們,都沉默不語,埋頭苦吃,隻有我爹和江稹還慢悠悠地品嘗,偶爾還遙遙舉個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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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稹他怎麼不餓,是不是等我洗澡的時候偷吃了?
來不及細想,宵夜就已經進了我的五髒廟,我兩個姐夫也很快就吃好了,我索性讓他二人坐近點,把那七具屍首的詳情說給我聽。
我兩個姐夫不敢當著江稹的面駁回我的請求,但看他兩人的臉色,可能很後悔剛剛吃得太飽吧。
「第一具男屍,年紀很大了,死了大約有三年了。」
大概是賢王府的老內侍吧,他從小看著江廉長大,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後來又跟著江廉從宮裡搬去了賢王府,將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但是有什麼用呢,他不喜歡江廉做壞事,尤其不喜歡江廉髒了手,可是江廉的手早就髒了,也早就聽不進勸了。
他曾經和江廉吵了一架,第二天人就不見了蹤影,蘇婉媚說把他送回原籍養老了,原來養老是假,給蘇側妃養魚才是真。
「第二具男屍年輕,右手手臂受過刀傷,死了快兩年了。」
江稹的臉冷了下來,嘴角抽了一抽,我默默地握住他的手,不想讓他失態。
那是江稹的暗衛,曾經替江稹擋了刺客一刀,右手留下了殘疾,但身手還算可以。江稹原來暗中讓他去賢王府送信,送了一年多都沒什麼事,後來,派他去暗查賢王府,結果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
「一具年輕女屍,死了有一年了。」
不知道這是誰,自蘇婉媚過門,賢王府裡消失的女人絕對不止三個,剛死了一年的也都不止。
大姐夫看了看我,深吸一口氣,補充道:
「一開始沒什麼特別,但後來,聽仵作說,這女屍已經有了身孕,馬上就要顯懷了。」
我心頭突然一陣惡心,恨不能把宵夜都一口氣吐出來。讓我惡心的不是女屍,更不是給我講細節的姐夫,而是蘇婉媚。
那個身孕,讓我對上號了。
這是蘇婉媚自己的陪嫁丫環,對蘇婉媚最是死心塌地,平日裡蘇婉媚讓人欺負我,十有八九是這個丫環站出來對我下手。府裡其他下人都多少還顧忌著我是正妻,還有個當楚國公的爹,但這個丫環從來不想那麼多,蘇婉媚讓她動手,她就一定動手,從不留情。
蘇婉媚來葵水的時候,總會讓她的陪嫁丫環服侍江廉過夜,次日當然都要飲避孕湯,卻不知道為何,這避孕湯沒有生效。我說為什麼用得這樣得心應手的一個丫環,說沒就沒了,也不見蘇婉媚動容,原來真相是這樣。
蘇婉媚她,是真的不怕遭報應。
「另一具女屍,剛死不到一個月,身上多處骨折。」
一定是柳絲藝館的歌姬了,這是個痴情的傻女人,對江廉錯付芳心,掏空了所有積蓄給自己贖身,連繡花鞋都沒穿,一路赤著腳,從藝館走到王府,以為自己重獲自由後,就能清清白白地踏進賢王府的大門了。
蘇婉媚是讓她進門了,但是沒說她能活著見到江廉。
這個歌姬是被人從樓閣上推下來摔死的,江廉回府前,蘇婉媚就收拾好了一切。這位賢親王,自始至終,甚至都不知有歌姬來找過他。
「還有那具小女孩的屍首,仵作初驗,在七八歲左右。」
那是小丫環芸兒,生得水靈靈的,初次見我的時候,還傻愣愣地開口喊我姐姐。記不得她姓什麼了,但她家是因罪沒入奴籍的,後來她被人當作禮物送給了江廉。江廉看她長得好,就送給蘇婉媚使喚。
後來,芸兒失手摔壞了蘇婉媚的一枚鳳簪,蘇婉媚發了好大的火,讓人一直打她,直到把她弄死。
蘇婉媚一個賢親王側妃,是不夠資格戴鳳簪的,這絕對不是宮中或府中給她準備的,想來蘇府也沒有這個膽量如此僭越逾矩,不過,想想她當時那麼生氣……
想必這根鳳簪,是當年江稹送她的。
8.
這世上,第一個讓我動心的男人,不是江稹。
同樣地,第一個讓江稹動心的女人,也不是我。
我和江稹倒是很早就認識了,小時候,我每次進宮,一定會找他玩耍,比起青梅竹馬,其實有個更好的詞形容,那就是「臭味相投」。
這是我姑姑說的,因為每次在外面玩完了,我倆都會弄得一身髒,一身臭。我還好,頂多被姑姑說兩句,我爹很快就會心疼,然後不嫌臭地把我抱回家。
江稹就慘了,他母妃,他父皇,還有他老師,會輪番把他數落一遍,罰一遍,然後這事才算過去。
不過這些說教和懲罰對江稹都沒什麼用,我下次入宮的時候找他一起玩,他還是會跟我走,玩過了,還是一定會變得髒又臭。
作為一個玩伴,江稹特別喜歡我。
作為一個每次玩耍過後都會變得又髒又臭,還會讓他挨罵挨罰的小姑娘,江稹對我一點特別的感情都沒有。
不過很公平,老天也沒有讓我對江稹有什麼特別的感情,他是皇子,是表哥,也不過就是這座肅穆莊嚴的宮城裡,唯一鮮活的人。
十一歲那年中秋節,我入宮給姑姑請安,姑姑把我留在宮裡住了一晚。那天晚上,不知道為什麼,破天荒地,我沒有去找江稹一起玩耍,而是一個人在宮裡冒險。
中秋的月亮好圓,好大,我突然就想爬到假山上,想離月亮更近一點。
我這個人呢,是想到什麼,就要做什麼,所以我偷偷繞去後殿搬了架梯子,特別開心地爬上了御花園裡的假山。
假山上的夜風有點兒冷,但是月亮看起來好像真的比平時要大,要圓。我就傻傻地在假山上看了一會兒月亮,等打算爬下去的時候,才發現梯子被人挪走了。
那一刻,我特別心慌,連喊都不敢喊。
不過喊了也沒用,宮裡人都在前殿宴飲,隻有我一個偷偷跑了出來。
我一個人蜷縮在假山上,迎著冷風,聽著蟲鳴,頭頂圓月,大聲抽泣,生生把闔家團圓的中秋節過成了思悼日。
就這樣被困了好久,我才聽到假山下傳來了笑聲。
來人卻不是江稹,而是他哥哥江廉,他搬來了梯子,還護著我,讓我好好地爬下來。我哭得滿臉鼻涕淚,他就抽出自己的絲帕,給我擦臉,然後帶我回了宴席。
他那年十五歲,已經獵過了大雁,寫過了《思傾國》。
映著中秋佳夜的熠熠清暉,他就是我眼裡最明亮,最溫柔,最如水的一段月光。
我揣著他的絲帕,紅著臉回了家,從此那方絲帕成了我的寶物,誰都不能拿走。
那一年,我大姐文清渠十六歲,卻仍待字閨中,我娘正焦頭爛額地給她張羅親事。大姐繼承了我娘的聰慧,雖然她不愛填詞作賦,但寫文章針砭時弊是一把好手,倘若生得男兒身,未嘗不能讓文氏一族更上層樓。
我二姐文清溪也十五歲了,她和江廉一般年紀,從小熟識。雖然,她沒有我大姐那樣的才氣,但卻有姑姑一般的玲瓏心思,在京城貴婦圈裡,是一等一的好人緣。
所以,連我自己都沒想到,先皇要在文家選賢王妃的時候,我娘竟然讓我們三姐妹抓阄決定。大姐和二姐,哪一個都比我更合適,可偏偏,文家同意讓鼻涕都沒擦幹淨的我,跟江廉定親。
待嫁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光,我每天都懷著期待,懷著憧憬,雖然這樣的泡沫幻想,在新婚的第一夜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