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說:「關在西苑,瘋狗已經準備好了,阿芙,你想怎麼報仇都可以。」
我笑了:「秦家呢?」
「滿門抄斬,阿芙,我答應過你,你身上的那些傷,我會讓秦家的人雙倍奉還。」
我將白子放在棋盤上,這個時候才抬頭看他,說:「沈淮序,你是為你自己,不要說是為我。」
他不以為意的笑笑,突然問:「你對今晚發生的事好像不奇怪,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什麼時候知道的,大概是我提著長槍去Ṱŭ̀ₖ清荷苑為夏苗報仇的時候。
其實一開始我就覺得不對,宋淮序太過反常,他是一路屍骸血雨腥風中廝殺走過來的。
他這樣的人,除了最開始陪在他身邊的,我很難相信他會對一個來歷不明的手無寸鐵如宋枝荷這樣的女子放下心防動真心。
但當時他用我去秦家給宋枝荷換解藥,我和沈淮序這麼多年的風雨,在那一步我確實沒想透。
直到夏苗死,我去找宋枝荷報仇,沈淮序一槍貫穿我整個右肩,我突然懂了。
他即使變心,也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如此冷酷的對待昔日並肩作戰的同伴。
他不愛宋枝荷,也不是要娶她,宋枝荷是秦家派來藏在宋淮序身邊的,他不過是將計就計想要徹底搞掉秦家。
這個一直和他面和心不和擔心他上位後秋後算賬卻是整個國家最富有的秦家。
錢、糧、權、地,沈淮序想要秦家的地盤。
所以沈淮序這樣毫不心軟和手軟的對我,和見異思遷、變心都沒有關系,我不過是這個男人的權欲犧牲品罷了。
我問他:「秦家早晚會垮,徐徐圖之總有一天你會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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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何必這樣大費周章呢?
沈淮序笑了:「我不想等了,阿芙,我知道對不起你,但我知道分寸,你看,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我看著他,目不轉睛的看著他。
我被秦家的人關在水牢裡折磨了整整一個月,我被人掰開嘴生吞過燒紅的碳,渾身的骨頭都被人一寸寸打斷又接上,被人放在蛇窟裡看著不同的蛇冰冷的纏在身上,被人活生生的拔掉指甲,挑斷經脈……
還有夏苗,夏苗可以不用死的,但就為了他的做戲做全套……
秦家已經強弩之末,總有一天,沈淮序是會贏的,但我和夏苗白白遭受的這一切,隻是因為他不想等了……
我和夏苗的這些在沈淮序的眼裡,不過輕飄飄的一句「我知道分寸」。
我看著他,大概是目光太過冰冷,這眼神像是刺痛了沈淮序一樣,他的神色微微一動,眼裡有罕見的痛意蔓延開,他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輕聲的說:「都結束了,青芙,我和你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十多年前,我父親因為卷入黨派之爭被問斬,池家覆滅,男眷流放,女眷入宮為奴,我在浣衣局被掌事宮女欺負。
冬天手泡在涼水裡凍的似乎一掰就會斷,那時的沈淮序也不過是個自身難保的半大少年。
他去浣衣局找到我,將我調到身邊。
雖然是比浣衣局的日子好過點,但那是捧高踩低的後宮,他自己的日子也不好過。
我記得很清楚,有一年國宴,皇上賞了所有皇子一塊乳酪糕,這塊糕點沈淮序舍不得吃,偷偷貼身藏在袖子裡,一直到國宴結束捧回來給我吃,還風輕雲淡的騙我說他吃過了。
最難的時候,我們一起分過一個饅頭,一半再對半,他的那半總是舍不得吃,留著給我。
冬天還好,到夏天每次奴才們送過來的飯都是餿的,沈淮序每次在御花園爬樹掏鳥窩或者去偷兔子,回來剝皮烤肉處理好,全喂給我。
他的兄長們欺辱他,讓他從胯下鑽過去,我在一旁噙著淚不敢動,他們讓我邊看邊笑邊鼓掌,我不敢動也不敢拒絕,因為我一反抗,他會被他兄長們欺負的更狠。
後來他的一個皇兄對我動手動腳,那是沈淮序第一次揍人,我們其實都知道要忍,忍到麻木,忍到別人覺得欺負你沒有樂趣就沒事了,但沈淮序還是動手,後來他被關半個月禁閉。
我說他傻。
他總是跟我說:「阿芙,我自己沒關系,可我不能讓別人欺負你。」
後來他成為信王,我成為他的暗衛,他總是覺得對不起我。
可他剛自立門戶,能信任的心腹太少,很多事情不能交給別人。
我總是跟他說沒關系,那時候面無表情的殺人落得滿身傷的時候,其實從來不覺得難捱,因為我知道,熬過去就好了。
可是我沒想過有一天,我們熬過去了,他已經不是當年的沈淮序了。
當年那個別人碰我一下就紅眼的沈淮序,隻是因為不想等,就可以將所有的東西放在棋盤上交易出去。
包括我。
也是,我怎麼能和他的權相提並論,真是太沒自知之明了。
我低下頭,拂亂和他對弈的棋局,語氣平淡的說:「我輸了。」
9
我去水牢看了秦夜,他已經沒有人形了。
我曾經遭受的一切,沈淮序都雙倍的加在他身上,他毫無生氣的吊在那裡,像個死人。
但我知道他沒死,沈淮序也是不會讓他死的。
從水牢出來後,我去了西苑,宋枝荷就被關在這裡。
我在門外的時候,就能聽見她撕心裂肺的不甘心的叫喚:「不會的,信王不會這樣對我的。」
「我是他此生最愛的女子啊,他答應要娶我的。」
「我幫他倒戈偷秦家的機密,幫他扳倒秦家,他怎麼會這樣對我,一定是哪裡搞錯了,一定是……」
……
我面無表情的推開門,跌坐在昏暗的地面上頭發披散的宋枝荷目露喜色的朝門口看過來。
隻是在看見我的時候,眼神一點點的暗下去。
她說:「怎麼是你?我要見信王,我要見他,是他說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站在門口,居高臨下的看著她,我說:「宋枝荷,你真是我見過最蠢的人。」
她掩住臉哭了出來,掙扎著從地上爬,似乎要從門檻爬出去去找她的信王問清楚。
我沒有理會她,直到她爬到門口,看見旁邊下人手裡牽著的一條瘋狗。
這狗餓了三天,我看著她,一字一句很輕柔的說:「宋枝荷,這條狗,是沈淮序為了討我歡心,親自挑的,你說待會你和它共處一室時,會不會玩的很開心?」
她驚恐的哭出來,撲過來抱住我的腿,哀求:「不要,我求求你,求求你給我一個痛快吧。」
我一腳將她踹回去,大概是知道大限將至,她突然哭著高聲笑出來,她瘋癲的看著我:「池青芙,你報復我算什麼回事,是,夏苗是我害死的,你也就隻能報復我了,真正造成這一切的是沈淮序,你有本事去找他啊。」
我看著她,下人將狗繩松開,門一點點關上。
我面無表情的透過漸漸關小的門縫看著她臉上最後一點點被放大的驚恐和絕望,直到她悽厲慘叫一聲撲過來想要掰開門,我才輕聲說:「你之後,就是他了。」
沈淮序過來的時候,我正在樹下喝酒。
我已經很久不喝酒了,因為身上的傷太重,可是今晚,我突然很想念,燒酒入喉那種嗆人心脾的感覺。
我沒想到沈淮序會在今晚過來找我,他最近其實很忙,秦家剛倒,他要安排自己的人接手諾大的秦家資源。
他這樣百忙之中,還要抽出時間來看我,真是令人「受寵若驚」。
我抬起眼看他,沒有說話,不過他對我的態度已經習以為常了,所以自顧自的走過來,自顧自的斟酒,自顧自的說:
「宋枝荷死了,死的挺慘的,殘骸讓人卷了卷扔到亂葬崗了,本來想拿來給你看看的,但我估計你也不想看。」
他問我:「阿芙,你開心嗎?」
他問著這話,在我回答前又自己笑出來,隻是笑意不及眼底,他的眼眸其實很黑,顏色越深就越深邃,專注望Ţŭ̀₆著你的時候,其實很難分辨出其中的情緒。
他就著這樣的姿勢專注的看著我說:「你怎麼會開心,畢竟在你心裡,始作俑者是我不是嗎?」
他笑了笑,然後說完伸手去解自己的衣帶,我看見他裸露出來的精壯的上身。
除去行軍打仗落下的傷疤,在這些傷疤之上又多了很多新傷,也是剛結痂的樣子,有的深可見骨,有的在很兇險的地方……
他現在不比以前要事事親為,所以很難會有人這樣傷到他。
所以他這一身傷,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傷到他。
我驀然站起來,看著他。
沈淮序就坐在那裡看著我,神色平靜無波,他說:「位置很熟悉是不是?阿芙,你身上的每道傷,除去那些挑斷筋骨的,每一道,我都復刻到我身上了。」
「我想知道,這些傷落到你身上的時候,你究竟有多痛。」
他臉上的神色依舊平靜淡然,隻是望著我的眼神幽深執著,他說:「阿芙,我們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你要怎麼我都可以,但不要恨我。」
「成王敗寇,自古成大事者都不拘小節,我那樣對你,你恨我是應該的,但我還是想告訴你,隻有你是我唯一的軟肋,也隻有你,能站在我身邊。」
我往後退一步,看著他,過了很久我才說:「沈淮序,你真的很無恥。」
沈淮序雲淡風輕的坐在原地,將手裡的酒一飲而盡,然後他笑了出來,抬頭看著我淡淡的說:「無恥卑鄙都無所謂,阿芙,這招對你有用就行了。」
10
沈淮序確實很了解我。
他若是為了宋枝荷變心將我搓磨至此,那我是會和他一對一算得清清楚楚的。
可他是為了權,為了那個位置,這就是弱肉強食的社會,我被他當棋盤上的棋子,他連自己都放到了棋盤上,我能苛責報復一個男人的變心涼薄和薄情寡義,可這是波詭雲譎的朝廷政局,他將我當棋子,我隻能怪自己棋差一招。
更何況,他知道能拿捏我的唯一一個原因就是因為,當年若不是他,我早已死在那個冰冷的浣衣局了。
我們中間還有相依為命的十多年,這些並不是輕飄飄的一句愛恨就能磨平的。
我看著沈淮序,他篤定的望著我,唇角噙著淡淡的笑意,是勢在必得的穩重樣子。
我頓了頓,然後從懷裡掏出一枚玉佩,我將那玉佩放到他桌子上,輕聲說:「沈淮序,我們兩清了。」
他一直淡淡噙在唇角的笑意頓了頓,然後慢慢隱退下去,最後他的視線從那枚玉佩移到我臉上,眼神中沒有什麼情緒,他問我:「你想好了?」
這枚玉佩是他娘親唯一的一個遺物,他成為信王那年送給我,算是定情信物。
如今完璧歸趙,我想我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沈淮序的語氣聽不出情緒來,他繼續說了一句:
「阿芙,不要鬧脾氣,陪在我身邊,那個母儀天下的位置,就是你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笑起來,我說:「可是沈淮序,我不想站在你身邊了。」
「你的心太大了,我也累了,前半生我一直在為你而活,後半生,我想為自己活了。」
他看著我,久久不語,直到齊樾熬好藥送過來緩解此刻的尷尬。
我和沈淮序都沒有再說話,隻是齊樾看見沈淮序身上的傷愣了一下,視線不動聲色的從我身上一瞥而過,最後隻是淡定的問:「需要我給信王殿下傷口上藥嗎?」
沈淮序不置可否。
齊樾給沈淮序上藥的時候我就坐在一邊喝藥。
直到藥上完沈淮序將外衫重新披上,他看看齊樾,最後又看看我,說:「阿芙,你知道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答應你,但我希望,你能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