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思恆醫療已經成立將近一年。最初倆月都在準備——注冊、梳理工作、設計框架、招聘……中間六個月她寫好了“腦部急診”全部程序,貝恆則是做完了“腹部急診”大半工作,隻將其中幾個難點給了易均。接著他們罷免錢納,誰都無心工作,再後來她有了新的職位,適應、學習,跑醫院談合作……加在一起11個月了。
錢隻剩下800萬。
過一陣要A輪融資,否則年底就會沒錢。
可這德性,要技術沒技術、要數據沒數據,拿什麼融???
人投資者不是傻逼。
最近兩周,阮思澄在28年的人生中首次失眠了,而且還是連續失眠。
大腦焦慮,不停地轉,一個小時就醒過來,而後基本睡不著覺,到天亮時才再眯會兒,每天晚上睡眠時間基本是在1.5個小時到2.5小時之間。
白天很累、很乏,強打精神工作,可到晚上還是他媽的睡不好。
頭發更是一把把掉。
她好像是直到今天才想到了一個問題,一個無比關鍵的問題:我,輸得起嗎?
當初想著大佬帶飛,飛黃騰達,名利雙收,實在不行再回公司當小白領,然而一年過去,她嘔心瀝血,輾轉反側,對思恆醫療既丟不掉也舍不得,這時候才恍然大悟:也許她是輸不起的。
P大一樓的院子裡,幾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孩子打打鬧鬧,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其中一個男孩哐地一下推開阮思澄跑過去,指甲在她臂上一劃。她皮細,破了,覺得真是疼死人了,從手到心。
看看時間已過中午,該去揚清做匯報了。
阮思澄想:本想拿下P大一院直接過去匯報、邀功,現在可真他媽尷尬。
裝病?
算了,應該來的總歸是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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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揚清集團C座33樓。
邵君理穩坐泰山八方不動。
灰襯衣黑西裝,顯得十分高級,阮思澄從本科開始便被IT男層層包圍,見識少,邵君理是她見過的唯一一個穿著外套還能看到胸肌輪廓的中國人。他能把西裝給撐出來,挺鼓,其他人都一著正裝就變弱雞,在裡面晃晃蕩蕩,瘦瘦的好像麻杆。
阮思澄沒粉飾太平,老老實實講了困境:“第一,隻有一家醫院同意提供數據,還是兒童醫院。第二,用磁場來畫心電圖十分困難,一直沒有結果。第三……第四……”
邵君理的十指交叉,安靜聽了,問:“你打算先解決哪塊兒?”他的聲音依然悅耳。
阮思澄說:“第三樣吧,一天就能做好。”
“然後?”
“第四樣吧,三天夠了。”
“放棄。”邵君理的言辭像刺,毫不留情直接打斷,“第三第四都是小事。阮,知道麼,諸事不順的人,總本能般傾向於解決他們最有信心解決的事,這是錯的,應該盡早正視最致命的問題。”
“……”阮思澄想想,覺得挺對,沒有頂嘴,“謝謝邵總。”
“嗯。”邵君理問,“資金還剩多少?”
“800萬。”
“創業公司,不,不僅僅是創業公司,所有公司都必須要時刻記得,不管賬上有多少錢,一分一分地掰著花。”
“我知道。”阮思澄的心裡清楚,邵君理那意思是說,目前這樣想融A輪實在夠嗆,盡量用那800萬塊挺一陣子。
竟然沒有毒舌。
正想著,邵君理將阮思澄的文件疊起,扔到桌邊:“第一件事我再幫忙想想辦法。至於第二件事麼……我哪天去看看情況。”
“謝謝邵總。”
邵君理抬起眼皮,看著阮思澄重重的黑眼圈、暗淡的膚色和無光的眼神,略一思考,開口問道:“小姑娘,阮總,創業難嗎?”
“難。”阮思澄有一點脆弱,“好難。”
怎麼這麼難呢。
“那就對了。”邵君理道,“在創業的過程當中,你一定會發現它比想象中難。”
阮思澄的表情蔫蔫。
“但是,”邵君理又十指交叉,聲音似有鋼筋鐵骨,“你也一定會發現,你比想象中堅強。”
阮思澄;“……!!!”
她抬下巴,與邵君理對視半晌。對方眼眸深得好像一個水潭,最裡面清清亮亮,有種可以安撫人心的力量在。
阮思澄又挺直腰杆,重重呼吸幾口空氣,腦子重新活躍起來,低頭想想,問邵君理:“邵總,能不能把剛那句話寫下給我?”
“怎麼,要裱起來掛在牆上?”
“……”確實是想在艱苦時打開看看。自“核磁共振醫療影像AI聯盟”發布會後,不得不說,她有一點崇拜對方。
邵君理沒再說什麼,伸出手在桌子右邊一大沓子文件裡面捻出一張空白A4紙,左手按著,右手在筆筒上略微停滯幾秒,最後終於抽出一支白金鋼筆,拔了筆帽,從那張紙右邊開始,豎著寫。從阮思澄的角度能看得到對方長長的眼睫毛。
邵君理的字跡狂野,甚至有點草,筆力遒勁,兩句結束,又在左下角處落款道:邵君理。
這三個字經常籤,更草。
寫完,他也懶得拿起來遞過去,左手修長的食指中指按著紙頁,在桌子上一劃、一飛,直接把它飛到阮思澄的面前。
紙輕飄飄落在眼前,帶著溫柔。
阮思澄看看,很珍惜,小心翼翼卷成紙筒,把“你也一定會發現,你比想象中堅強”十幾個字窩在裡面,覺得好像當真有了一點力量。
邵君理將鋼筆插-回:“這個東西是給你的,隻給你的。”
“嗯?”
“禁止一切商業用途。”
阮思澄:“…………”
難道我會把它賣了??!!
這他媽能賣很多錢嗎??!!
你很牛嗎??!!
邵君理,表面風度翩翩器宇軒昂,內裡還是自戀傲嬌加精神病!
“行了,”邵君理說,“想裱起來就回去吧。”
“……”阮思澄無意識地將那個紙筒放在自己胸前,正好就在兩團中間,“謝謝邵總,我會努力。”
“知道就好。”
…………
阮思澄緊攥著紙筒,生怕破掉還兩手齊上,一手把頭一手把尾,打出租車回到位於北四環的思恆醫療。
大家都在緊張工作。
在路過CTO貝恆那間辦公室時,阮思澄意外發現屋子裡有好幾個人。
她收住腳。
“貝總,”一個經理聲音不大,“用弱磁場展示心電可是產品核心部分,您究竟有想法沒有?幾個員工天天在問什麼時候能出方案。”
貝恆沒有吱聲。
“對呀,”另外一個經理跟著說道,“到底能不能準?”
“能準呀。”貝恆道。
第三個人是位女性:“還有腹部那個問題,我給您發信,您沒回,已經拖了兩星期了,大家在等解決方式!”
貝恆說了什麼,阮思澄聽不清。
屋內雙方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以後,驀地,貝恆聲音染上一絲哀求意味:“你們大家別逼我了,行嗎?我因為愁那些事兒,已經得了抑鬱症了……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有時都想跳下樓去……我對你們也都不錯,大家看看往日情分,可憐可憐我,不要逼我了,饒了我吧,行嗎?”
阮思澄呆了。
幾個人聽貝恆講出這樣的話,隻好都說“那您盡快”“有了消息通知我們”,一個一個退出房間。
那名女性是最後一個出來的,見阮思澄站在門口,吃了一驚,但她與阮思澄關系一直不錯,扭頭瞧瞧房間裡的單薄身影,恨其不爭地道:“阮總……貝恆他太軟弱了!!!作為公司的CTO,為了不擔責任、不受批評、不被期待,竟然說他自己患上抑鬱症了!讓我們可憐他、別逼他、饒了他!!!”
“……”阮思澄知一個高管絕不應該逃避責任。
對面方經理又道:“剛才他說懷念以前在大公司朝九晚五工資還高的日子,呵。”
“……”
阮思澄的心有點慌。
她握緊了手中紙筒,不敢用力,害怕弄壞,卻想汲取一絲力量。
第22章 獨行(二)
阮思澄打算與貝恆敞開心扉, 好好聊聊。她是企業的CEO、貝恆的大老板, 既然知道這位下屬壓力巨大精神很差, 即使自己並未比對方強多少, 也得給予安撫並且解決問題, 裝不知道絕非一個好的領導。
她給貝恆發了邀請,定下時間。
萬萬沒有想到,在一對一的會議上,阮思澄還沒等說話,貝恆便先頹然地道:“思澄……思恆醫療扛不下去了。”
“別亂說。”
“真的,你算一算就知道了, 咱們都卡三個月了……”貝恆道, “‘心髒診斷’是產品的核心部分、獨特賣點, 可到現在還他媽的沒有進展!!!往好了講, 一個月後摸到研究正確方向……那也得花一年時間才能真正做出東西吧???還是快的!!!思恆醫療11個月燒了1600萬,現在投資大約還剩下800萬, 隻能再挺半年,也就是說,產品出來之前公司就要沒錢!!!我咨詢過, 投資公司投資A輪都需要有產品雛形。可是,4個月,不, 都沒4個月——還得至少給你留一個月去談, 算3個月, 要寫算法、初測、修bug、設計硬件、生產樣品……不可能的, mission impossible,寫算法和設計硬件同時進行也不可能。何況腹部診斷也有不少問題,患者數據那邊也還沒有頭緒,就一兒童醫院同意初步合作!!!”
“可能的。”阮思澄說,“800萬不止半年。剛成立的那會兒是最花錢的,現在一個月不到一百萬,就付工資、水電房租和服務器等等東西。咱們盡快,有希望的。實在不行,咱們兩個不要工資,我還能再貼些進去,再挺個把月,裡外裡地湊上一年給你完成這個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