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知她是皇後身邊的得用人,溫言道:「是我來早了才是。」
過一陣,皇後果然出來,今日皇後雙眼並未以藥布覆住,高髻素妝,行動處裙擺微揚,即使青春不再,一張臉依然美豔動人。或許這也是她多年榮寵不衰的原因之一。
皇後坐定,綠蠟抱入些時令水果來,道:「太子妃如今有孕,殿裡的香便不合宜了。昨日娘娘還特意囑咐我,日後太子妃過來,就要用瓜果燻屋。」
我忙起身行禮,「多謝母後。」
皇後抬手:「不必拘禮,如今你有孕,凡事要多注意。」
我瞧著她平靜面容,輕輕一笑,伸手撫上小腹,「三個月的孩子,如今還覺不出什麼來。不知太子當年在母後腹中,有沒有難為您?」
上首的皇後有些出神,似在回憶,半晌說,「太子,他……很好。」
一旁的綠蠟笑了:「娘娘,當著太子妃的面,您可不能替殿下遮掩,」她向我解釋:「娘娘當時懷太子的時候,吃什麼吐什麼,雙腿雙腳腫脹得不得了,有一陣連鞋都穿不了呢!」
夜裡在東宮,我便同蕭禮說起此事來,又酌情增添幾句,最後嘆道:「也不知咱們這個孩子,會不會學著你的樣子,也來折騰一下生他的母親。」
蕭禮修長手指覆上我的小腹,指尖微不可查的一頓,方道:「明日我同你一道去看望母後。」
我依偎在他肩頭,「那再好不過,母後身邊的綠蠟整治的一手好小菜,明日您幫我同母後求求情,讓我向綠蠟偷偷師。」
蕭禮捏捏我的鼻尖,眼眸中閃過寵溺之意:「時候不早了,睡吧。」我卻不肯,扭著他的手指,繼續問:「殿下想要兒子,還是想要女兒?」
蕭禮說:「無論是男是女,我都會將天下最好的一切都帶到他的面前。」
我微微一笑,閉上雙眼。蕭禮所說的正是我想聽到的。如今的我得帝後歡心,與蕭禮感情日篤,腹中又有子嗣,太子妃的地位可以說是穩如泰山。前路比我昔日所料更加平坦。
殿外夜色愈濃,值班的守衛在夜裡不知疲倦地走著。在暗夜裡,我放下心來,沉沉睡去。
日子一天天地向前,我漸漸顯了懷,又過數月,終於到了預產期。我的孩子既是嫡子,又是長子,帝後特許母親可以入宮陪伴,保我順利生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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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水在一個夕霞滿天的傍晚破了。
東宮眾人早有準備,那動作快的忙去稟告帝後及太子,預備好的太醫及產婆急忙上陣,母親也隨了產婆進來,淨手之後拿了切好的人參片給我含著。
我身上的冷汗,已經湿透了素白中衣!在這一霎我終於知道,原來生育的疼痛遠超一切。眼淚不受控的落下,模糊我眼前一切,耳邊是產婆一聲聲的「太子妃,用力啊!」
這一刻,哪有什麼太子妃,隻有脆弱而平凡的普通女子。我終於忍受不住:「娘親,救我,我疼——」
母親撲過來抓住我的手臂:「漪瀾,用力啊!」
我冷汗汩汩,眼下我為蕭禮出生入死,我要他知道我的痛苦,要他知道我的不易,我用盡力氣大喊:「殿下!!殿下在哪?」朦朧中,我看見母親訕訕收回收手去,難道……
我張嘴,卻發現自己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眼皮越來越沉,一旁的窈絮大叫:「殿下在來的路上,婢子這就去迎,娘娘您用力!孩子不能沒有母親啊!」
那產婆急得滿頭大汗,急切之下,伸手摁在我腹上。
劇痛包圍了我,一聲悽厲慘叫響徹殿內!
我要死了嗎?不,我絕不能死,我死死咬著唇,口中一片血腥之氣。鼻尖卻嗅到了強烈的藥物氣息,那催產的湯藥正由宮婢交到母親手上,母親捧著藥碗,眼淚如斷線珠子一般滴入碗中:「女兒,喝藥吧……」
產婆將我扶起,母親即將走到我床邊時,遠遠奔來一人,在我臂上狠狠擰了一把。
是窈絮。
她滿臉是淚,跪下身子在我耳邊說道:「三小姐就在東宮,她與太子一起,小姐,您必須熬住啊!」
我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下一瞬,疼痛再次潮水般襲來,扭曲神情。在絕望的痛苦中,我終於清楚知道,在這宮城中,除了我自己,無人可仰仗。我死死攥著窈絮的衣袖,手上青筋暴起,咬牙說:「催產湯拿走,我、我要自己生!!」
那產婆尚在一旁戰慄,我死死瞧著她:「幫我!我與孩子如果有事,皇家的雷霆之怒,你和你的九族承受得起嗎!」
掙扎了許久,午夜時分,我終於生下孩子,是個男孩。小小的嬰兒紅著臉,窩在明黃襁褓裡哭的響亮。在欣喜之後,後怕爬上我的心頭。
母親抱著孩子,小心道:「我抱住去給太子看看。」
我微微點頭,無力感布滿全身。至此時,窈絮竟脫力坐到地上去。鬼門關前,與我一條心的不是我的夫君、母親,而是伺候我多年的窈絮。
我推說自己要休息,屏退眾人,獨留下窈絮,「窈絮,將適才你看到的,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窈絮說:「您生產這樣危險的事情,太子卻不見人影。我在東宮遍尋不至,最後沿著長廊找到了太子書房。守門的是太子身邊的文瀾,您曾施恩於他,所以他見我來了就向我示意。書房裡是……」
刺骨寒意湧上心頭,窈絮擔憂地看了我一眼,「你繼續說,鬼門關我都闖過來了,還有什麼熬不住。」
「三小姐在書房裡,與太子行苟且之事。」
我忽然笑了。笑他們,也笑自己。岑漪瀾啊岑漪瀾,你自視聰明,卻掉以輕心,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中。我幾乎為蕭禮搭上性命,而他,卻在我生死關頭,與我的親妹妹攪在一起。好一個夫君,好一個妹妹!
窈絮勸慰道:「太子妃,您現在最要緊的是養好身子。有皇子傍身,您的福氣都在後頭等著呢。」
室內安靜,落針可聞。
好一陣,我收回思緒,看著眼前形容狼狽的窈絮,在明珠輝映下鄭重許諾:「窈絮,為了你的忠心,我絕不負你。皇後身邊有兩大宮女,一個綠蠟,她在宮中的體面你是看見的;另一個碧翡,如今也出宮嫁了人。我會讓你的餘生,遠勝他們二人。」
4
偌大的殿內沉水香濃鬱,燻得人昏昏然。
自我入宮來,這是與棋玉第一次見面。隻是出嫁了到底不同,在家時,我們姐妹平起平坐。如今卻是我坐著,棋玉在腳邊跪著。
她原本就是嬌怯美人,如今更是清減。
我微微彎腰,指尖挑上棋玉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臉來。好一張美人面,我低念:「花明月暗飛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這本是前朝好事者所作之詞,巧的是,描述的也是妹妹與姐夫之前的情事。
棋玉臉色一白,死死咬住了花瓣一般柔軟的下唇。母親就站在一旁,見此景後勸道:「漪瀾,是我不好,是我將你妹妹領進來的。」
我似笑非笑,轉向母親道:「岑家三個女兒,長姐未出閣前打理家事,素得父親看重。棋玉從小體弱,又生的美貌,得您偏疼。我無才無德,不得父母歡欣本也是應該的。隻是我再愚笨,也是您的女兒,我一腳踏入鬼門關的時候,您為何將棋玉帶入宮來,同她的姐夫拉拉扯扯,往我心上捅刀呢?」
母親不敢看我的眼睛,別開臉去。
我笑:「還是母親想著,若我熬不住死了,憑著棋玉和太子的私情,她就能進來坐我的位置,總歸太子妃還是岑氏女,我生的孩子,也得叫棋玉一聲姨母不是?」
「漪瀾!」母親低喝,眼中湧上失望。可惜啊,我已不是從前不受寵愛的岑家二女,為了贏得父母的一句贊賞而費盡心思,她的眼光如今已不再對我產生影響。家族在我與棋玉中放棄了我,選擇了棋玉,我又何必眷戀他們。
「母親覺得我說的難聽了?那我不妨告訴母親,這難聽的話我說得出,難聽的事我也做得來。」我啜一口茶:「母親還是先出去吧,讓我與棋玉單獨聊聊。」
窈絮上前來扶住母親。她被簇著向前走,臨出門之間猶在回望,呼喚我的名字,我置若罔聞。殿門開啟,一霎滲進的光線又很快被閉合的殿門截斷。
現在,終於隻剩下了我與棋玉兩人。
我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棋玉,你現在是否還是完璧。」
棋玉沒有說話,而沉默本身,即是一種回答,一種證明了窈絮的話的回答。一記耳光將她打得重重偏過身子去,我指尖震顫,她卻依然回頭,仰著臉目光灼灼,神情憤怒不甘:「你打我,你有什麼資格打我?是我先遇見蕭禮的,我與他兩情相悅,你太子妃的位置,本該是我的!!」
呵,我蹲下身來,迎上她含了恨意的眼睛:「蠢貨!自幼我什麼都能讓你,去年宮裡賞給京都貴女的釵環,本來你我各自一隻,最後還不是都插在你的鬢上?就為了你看著鳳釵的那一瞬躊躇,我就能讓!我對你還不好嗎!」
我冷笑,從廣袖中拿出玉板,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小楷,「太子妃的位置既然與你無緣,你就該擺清楚自己的位置,這玉板上的每一戶人家,都是我精挑細選為你擇出來的人家。你身後是岑家,是我,什麼樣的好親事你摸不到,隻等我一生完孩子就來籌辦此事,你偏上趕著向東宮自薦枕席!」
棋玉不甘:「是我先遇上他的,是我!」
我站直身體,將那面玉板擲在地上,「棋玉,你聽好了。今日我太子妃的位置,是帝後賞的,並不是自你那搶奪來的。你想當這太子妃想的發了瘋,可從來也沒人來問我一句,這太子妃我願不願意當。你既已失身,念在你我血親,我最後幫你一次,成全你的願望。可你也得記著,從你踏入東宮,成為太子嫔妾的那一步起,今生今世,咱們的姐妹情分也就到頭了。」
——任何能威脅到我孩子地位的人,我都會不遺餘力的打擊,這是我作為一個母親的底線。
皇孫滿月的那日,我向皇後宮裡求出了一道旨意。很快,太子冊立兩位良嫔的消息遍傳京都。除棋玉外,另有一位蘇家庶女。說是庶出,但家中並無嫡出姊妹,父兄又是武將,將這妹妹看的比眼珠子還重些,故而養成一副潑辣性情。
蕭禮寵幸蘇氏的第二日來到我殿內,提起時還面有慍色,「好利的一張嘴,險些將我肩上一塊肉咬下來。」
我不由笑出聲來。這些閨房之事,放在從前,蕭禮是絕不會同我講的。或許是因為有了孩子,又或許是因著棋玉入宮一事,蕭禮認為我的確賢德,不會拈酸吃醋。總之,這是一件好事沒有錯。
我道:「就該有這樣烈性子的妹妹治治殿下,省的您還以為我們東宮嫔妃都是面團和的,一個個軟性子由著您欺負。」
蕭禮亦笑:「你倒是說說,我怎麼欺負你了?」我們笑鬧到一處,又一起逗弄著兒子蕭詢。
至於棋玉是怎麼失的身、怎麼進的宮,我又是怎麼從皇後那裡求下冊封旨意來,似乎隻要我們都不提,就能假裝一切都沒發生過。好像事情一開始,便是這般模樣。
誰又能看見長夜中我的眼淚呢,聖旨命我入宮,皇權將我推到如今的位置。身後懸崖萬丈,不爭,我與我的孩子將無路可走。
5
我兒蕭詢長到六歲那年,春秋正盛的陛下毫無徵兆的宣布退位,以太上皇自居。爾後便是遷宮等一系列事務。皇後所居的昭陽殿同樣易主。
在這六年裡,前朝後宮,我的地位愈發穩固。對上,我從未有一日慢待過請安事宜,東宮大小事務,在我手中井然有序;對下,我暗暗使力,調回了身處南方、疏浚河道的長姐襄媛一家。前朝後宮勢力交錯,我的確需要一點耳目來探聽消息,但這耳目,卻並非一定要是岑家。
蕭禮成為皇帝,我順理成章的成為皇後。在朝典上,我盛裝同蕭禮並立於人前,額上的龍鳳珠翠冠在日光下發出耀目光彩。在山呼一般的稱頌裡,我知道,六年的時光讓我完成了太子妃到皇後的平順過渡,但此後的每一步都更加兇險。
因為,成為皇帝的蕭禮並不隻有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