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卻毫不留情:「不必問,逐出去。」
我怎可能不知道李詢是冤枉的。
這些書俱是我授命輾轉留到李詢手上,供他暗中學習的,現在卻成了李詢心懷不軌的證據。
在外族入侵的多事之秋,眾人杯弓蛇影、草木皆兵。長公主性情強勢,又發落的是叛國之嫌的李詢,連嫣紅都討了個沒趣,現在自然無人再敢求饒。
片刻之後便有人來報,說李詢已帶著他的鋪蓋,徹底地離開公主府。
我聽完匯報,冷哼:「很好。」
卻沒叫人退下,沉吟了半日到底還是追問:「可知他去了哪裡?」
下人為難:「這,公主並沒叫留意李詢去向……」
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有多可笑。分明是我趕走了他,現在還關心他大半夜沒有落腳的地方?
坐在妝臺前,靜靜地瞧著鏡子裡的自己,發怔。
我從未想過失去一個人會這麼痛。
現在,該怎麼辦呢?心裡空蕩蕩的,根本睡不著。
哦,既然心裡空,就把胃填滿吧。
吃飽了,心情就好了。
張了張嘴想喊人,才發現自己急火攻心,竟已有些啞到說不出話。我強迫自己對嫣紅扯出一絲笑容:「我想吃菌子火鍋。」
嫣紅很快地張羅了一鍋鮮美的菌湯火鍋,牛肉、羊肉、鮮蝦、鮮蔬,我愛吃的都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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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沒吃多少,隻顧著喝酒。
許久,我才笑道:「嫣紅,我們把錦宜也送走吧,送到唐太妃那裡,就說,是長公主覺得太妃喜歡,孝敬她的。」
若說逐走李詢,嫣紅還不甚擔心,隻道是那孩子包藏禍心——但錦宜可是公主的心尖寵,而且素日毫無過錯。
嫣紅大驚失色:「公主,您……您身邊一個人都不留,這是何苦?」
是啊,何苦。
走一個也是走,走兩個也是走。
早走早省心。
李詢和錦宜啊,你們以後的人生沒有我,也會花團錦簇。
我這老母親,歸隱山林養雞、養鴨,也定會過得愜意、舒適。
17
一向被偏愛的錦宜到底不是隻會求饒服軟的李詢,送她入宮的命令下達不過一刻鍾,她竟披頭散發地赤著腳跑來見我。
一看,就是從被窩裡跳出來的。
都說女大十八變,錦宜近來脫胎換骨一般,個子也高了,臉龐也瘦了,看上去已是個十足的小美人。
此刻小美人怒不可遏:「為何要趕我走?」
火鍋配酒,越喝越有。我酒量雖好,三四壺酒灌下去,此刻也有些醉了,看錦宜都是重影。幹脆攬住心愛女鵝,大著舌頭給她解釋。
「錦宜啊,我不是趕走你,我是給你找了一個更好的地方。你看啊,我是個不學無術的公主,你跟著我又有什麼前途?在宮中服侍太妃,你能學到更多,將來還有機會做女官,有位份品階,吃朝廷俸祿,受宮人愛戴。」
錦宜死咬著唇,沒有說話。
我知道,她應當是心動了的。
當年,盧家因觸怒先帝而獲罪,盧家兒郎盡數發配邊疆,女眷則淪為罪奴。
生母臨終前教誨,讓錦宜必要吐氣揚眉,不準玷汙盧家才名。
入宮伺候太妃,扶搖直上、一鳴驚人——聽上去如此美好,也如此切實可行。
這一切,都與錦宜顛沛流離少女時期的渴求相符。
她應當答應的。
可是她含淚搖頭:「別說這些了,公主,我是絕不會離開你的。死都不會。」
诶?
我有點兒懵。
怎麼回事?這書裡,男主也不肯離開我,女主也不肯離開我。我是做了什麼感天動地的事情嗎?還是這一屆的男女主都不行?
我甩甩腦袋,握住錦宜的手,真誠地勸說:「你走吧,錦宜,若是心裡有我,時常通信就是。但是吧,離開我,是你的命運。」
錦宜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
「公主在說什麼?」
「就是,你命中該離開我的,誰都改變不了。」
「命?」
錦宜皺起眉毛,連連冷笑:「所以公主把李詢的書冊清單放到我房間,借我趕走他,也是他的命嗎?」
這下,我是真驚呆了。
「你都知道?」
「公主以為我什麼不知道?」
錦宜果真是權謀爽文裡的大女主。我那點兒小計謀想瞞過她,簡直就是痴人說夢啊。
我訥訥地收回手:「你都知道,為什麼還甘願被我利用?」
錦宜冷哼一聲。
「我早恨透李詢。公主既有心逐走李詢,我為何不能推波助瀾?」
我更懵了。我這人,確實腦子不太靈光,所以想不明白為什麼錦宜會恨李詢。
難道恨是另一種愛嗎?
「行吧,你就隨便恨一下吧,別太恨啊……畢竟,你們倆呢,是命中注定,天生一對——」
聽見我如此說,錦宜越發憤怒:「公主莫不是喝醉了,這都是顛三倒四地說的什麼話?公主怎知我和李詢會是一對?」
「公主常教我,為女子,要剛強。遇到不公,要抗爭。怎麼,公主自己卻信命運這種虛無的東西?」
「哪怕當真有命運,我還偏就不信了!我的命,天底下隻有我自己說了算數,其他人誰說了都不算數!」
她罵得順口,幹脆狠狠地剜我一眼,恨鐵不成鋼:「連公主說了也不算數!」
啊,女鵝好兇。
可是,是我真的喝多了出現幻覺,還是,女主拒絕承認她的官配是李詢?
如果她拒絕了李詢,那麼是不是說明……
我心裡突然騰起一絲希望。
吞了下口水,可憐兮兮地捧著女鵝的臉,問:「錦宜,你告訴我,你……喜不喜歡李詢?」
錦宜斬釘截鐵:「不喜歡。」
「你以後會不會喜歡他?」
「不會。」
「我能相信你嗎?」
「公主,我喜不喜歡誰,我自己還不清楚嗎?」
我的眼睛亮起來:「那……若是我喜歡李詢,你會……介意嗎?」
沉默。
迷之沉默。
錦宜的嘴角緊緊地抿著,看得出,她銀牙緊咬,若不是強力地克制,隻怕這牙立時就要咬到我脖子上。
許久,她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我,介,意。」
我眼底的光芒霎時熄滅。
夜風如水蔓延,我打個哆嗦,突然覺得寒涼刺骨。
所以錦宜還是介意的啊。
果然是我異想天開了。
我尷尬地咧嘴一笑:「錦宜,我喝醉了,就隨口問問,你就當我沒問過。我們還是跟從前一樣啊,姐姐還是繼續疼你……」
說到「疼你」兩字,話音哽咽,竟是再說不下去。
哭太狠,所以這回換成錦宜哄我了。
她抬手摸一摸我發頂,手勢輕柔。忽然,眼圈一紅,淚水潸然落下。
「公主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李詢那廝,何德何能,根本配不上你嘛。」
我嗚咽著點頭又搖頭。
「可若是公主喜歡,為了讓公主開心,又有什麼不可以。」
「但我會替公主監督他。若他待你不好,我第一個剝他的皮、抽他的筋,把他做成門檻,讓千萬人踩他的脊梁骨給公主解氣。」
我下巴都要合不攏了。
女鵝你……這也太殘忍一點了吧!
可是聽上去莫名地有點感動是怎麼回事。
我一頭扎進女鵝軟綿綿的胸裡,號啕大哭:「錦宜,我不是故意喜歡李詢的,我實在是——實在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但事情已經是這樣了。」
我本意不是這樣的。
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我可太沒用了。
真給這一屆惡毒女配丟人。
錦宜抽了抽嘴角,無奈:「我說,我最親近的人喜歡我的死對頭,我都沒哭,你有什麼可哭的?」
說著,皺著眉,一副「煩死了」的表情指著門外:「而且你再哭,李詢說不準真跑了呢。到時候,我還得再幫你尋個稱心如意的男人……說不準比李詢還煩……真是想想就頭痛。」
18
被女鵝提示,我這才清醒幾分——隴西王在城內招兵,李詢既無路可退,自然會去投軍。
軍隊隨時開拔,若不盡早找到李詢,隻怕他就真走了。按照劇情,三年之後才能回來。
我持長公主令牌出了城。
軍帳設在城外,我連夜出發,抵達時已是四更。
我求見的是南徵北戰、威名遠播的隴西王,出面接待的,卻想不到是個未及弱冠的俊美少年。
少年身後還跟著個七八歲的孩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口中還叫:「二哥你別揍我了,我又不是故意使壞的。」
看起來像是打攪了人家哥哥訓妹妹。
我有點兒尷尬,那少年更尷尬,對我一抱拳,道:「在下隴西王義子,夏侯衍。這是舍妹。不知長公主前來,所為何事?」
我表明來意:「我來找人。是我府上的人,叫李詢,大概十七八歲,個子很高……」
夏侯衍還未答話,那小孩子抹了把淚,跳起來搶話:「我知道!是晚上和哥哥比武的那一個大哥哥,是不是?」
李詢果真在此處?我趕緊道:「是,我特來向王爺和將軍要人。」
夏侯衍狹長鳳目一眯,毫不客氣:「敢問公主,李詢是你什麼人?公主府上僕從數百,假如李詢隻是你府上可有可無的人,我自然無需叫他來見你。」
被這位氣場極高的少年將軍凝視,我略有些不自在,隻硬著頭皮解釋:「自然是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也有很多種。」夏侯衍似乎興致寥寥,言簡意赅,「實不相瞞吧,公主。晚間此人投奔我時自述無家可歸,我很賞識他的才華,已讓他入了軍籍,受我約束,聽命於我。」
「現在公主才來要人,怕是遲了。」
遲了嗎?
滿腔的期待在聽到這一句時都化為苦澀,我自己還沒覺得,臉上已是濡湿一片。
夏侯衍皺眉,喃喃:「女人真麻煩,又要佔用我時間安撫……」
他大約已在構思如何打發掉我這位驕矜、倨傲的公主。
然而我卻抽了抽鼻子,毅然決然道:「他既願意投奔你,看來是做好了決定。我……我不幹涉他辦正事。反正,他早晚都是要回來的。等他回來的時候我再見他。」
「麻煩將軍別告訴他我來過此處,就讓他安心地隨你去徵戰吧。」
說完,我扭身要走。
夏侯衍擰眉:「那個,公主,你就這麼走了?」
我茫然:「不然呢?你和他是要幹正經事的,我留在這兒,不耽誤公務嗎?」
以前看書、看劇,最討厭那些在危急關頭還磨磨唧唧的角色。雖然此刻我也很想磨嘰一下,纏著夏侯衍讓我見李詢,但這些人都是身負使命的,怎好意思因為我一己之欲而耽誤人家保家衛國。
夏侯衍還未答話,他身後那個小孩子已經唧唧哇哇地叫起來了。
「二哥你成天欺負我就算了,你連這麼漂亮的大姐姐都欺負,活該你一把年紀了也討不到媳婦!人家你情我願,輪得到你來多嘴!」
被指責的少年臉色一黑,斥道:「你又胡鬧什麼?」
那孩子遊魚一般地鑽了過來,抱住我的手就往軍營裡跑:「姐姐,我帶你去見你心上人。」
我本來今晚喝了不少酒,此刻被這孩子拉著飛奔,更是顛得頭昏腦漲。
所幸路途不遠,很快地就跑到Ṭůₑ一處營帳之前。
半敞開的簾子之後,果真站了個人。
夜風拂起衣擺,襯得他腰細腿長。
我認清此人是誰,突然便腿腳發軟,一步也動彈不了。
那孩子笑嘻嘻地喊了一句:「喂,你等的人是不是她?我把她帶來啦,你怎麼謝我?」
李詢似笑非笑,從兜裡摸出塊糖遞過去。那孩子搶過,一溜煙跑沒影兒了,李詢這才闊步上前,居高臨下地打量我。
嘴角的微笑在看見我滿面淚痕時,霎時收緊。
半晌,他輕哼一聲,握住我的手腕就將我往營帳裡帶。
我一個踉跄,差點兒跌倒。
李詢鼻翼微動,已聞出我身上濃重的酒氣,蹙眉:「大半夜吃這麼多酒還不睡覺亂跑。」
他幹脆俯身將我攔腰抱起,三兩步邁進帳篷,將我往簡陋的床榻上一放:「這裡沒有桌椅,公主便將就些吧。待天亮了,我送你出去。」
語氣甚是疏遠,動作倒是輕柔。
我打從見到他起,心裡就像打鼓一樣,此刻終於定下心神:「我來,隻是想問你一句話。」
李詢挑眉示意我繼續說。
我幹脆一口氣問了出來:「你昨日所說,心中有我,到底是怎樣有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