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見故人不見君 4358 2025-01-10 17:36:09

如此,方得圓滿。


12


我在拜月臺住下後,李京澤更無心政事。


他幾乎日日來尋我。


我並未在他面前有意掩飾,李京澤也不是蠢貨,總能察覺到什麼,卻又在我的否認下,始終不能確認。


那天夜裡,他又來尋我。


大概是喝了酒,眼睛裡帶著零星的醉意:「我想,如果她還活著,我想再見她一面。」


「陛下說的可是那位與我同名的阿九姑娘?」


「是。」


我微笑地看著他,好像隻是單純覺得不解:


「若如陛下所說,她是您的發妻,您為何要立晏皇後為後,又為何會與她分開呢?」


李京澤原本垂在身側的手忽然開始發抖,眼中浮現出清晰的痛楚。


他嗓音嘶啞地說:「因為我做錯了一件事。」


「我同她年少相識,相伴多年,始終不離不棄。可後來,因為一場誤會,我用最卑劣的手段折磨和羞辱她,所以她選擇離開我,讓我再也找不到她。」


我挑了挑眉,覺得好笑:「陛下說,您與她相識多年,兩情相悅。既然如此,應該很清楚她的為人,又為何會誤會她呢?」


「還是說,陛下的愛或許隻是空中樓閣,連最基本的信任都不曾給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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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京澤怔怔地望著我,臉色一點點蒼白下去。


從前,哪怕是最不受寵、被一眾皇子肆意欺辱時,他也總是面無表情,一副冷淡又倨傲的模樣。


後來我回京尋他,他心中恨我,在我面前更是高高在上到極點。


如今見他這樣絕望懊悔,我倒覺得新奇。


他拎起桌上的酒壺,猛地灌下一大口。


我這才注意到ẗŭ̀ⁿ,李京澤原本白皙修長的右手上,不知為何多了好幾道扭曲猙獰的疤痕。


像是燒傷。


「陛下萬金之軀,何等尊貴,怎麼會受這樣重的傷?」


他垂眸看了看,竟然微微挑起唇角,眼中隱有瘋狂之色:


「因為我曾在氣極之時,這樣待過她。我想親自感受一下,她受過的痛苦。」


他的話,一下子把我拽回到七年前的記憶裡。


通紅的烙鐵印上小腹,除去幾乎令人瀕死的疼痛之外,一並降臨的,還有巨大的恥辱感。


往後七年,哪怕在修仙世界裡經受過經脈寸斷、身軀粉碎的痛苦,卻也不及那一日心中的難過。


因為我曾經真心實意地愛過李京澤。


付出了我全部的真心,卻沒得到他一星半點的信任。


想到這裡,我緩緩勾了勾唇角,輕聲道:「陛下一片真心,我已感受到了。」


「我有辦法,讓陛下見她一面。」


13


這一年,楚國的冬日來得很早。


落第一場大雪時,我讓李京澤跪在了拜月臺之上。


「蓬萊畢竟是仙山,總要凡人心誠,才能得見仙人一面。」


我攏著厚厚的披風,笑笑地看著李京澤,「隻是不知,陛下肯嗎?」


李京澤,你如今的後悔絕望中,又能帶有幾分真心呢?


他靜靜地看了我半晌,什麼也沒說,起身出門,跪在了雪地裡。


我與薛凌風坐在屋內,靠著一道半開的窗棂,圍著炭爐烤鹿肉吃。


「阿九,皇姐交待我們的事情中,似乎沒有折磨楚國的皇帝這一項吧?」


我咽下口中的鹿肉,側頭看了雪地裡的李京澤一眼:「隻是覺得好玩罷了。」


他沒有立刻應聲,翻了翻鐵絲網上架著的幾片鹿肉,又喝了兩杯酒。


「這些天,我在京城,除了按皇姐的吩咐做事,也打聽了一些楚國宮中曾經的秘辛。真巧,楚國皇帝這麼多年求仙問道,想要找回的那個人,竟然也叫阿九。」


我動作一頓,抬眼看著他。


「過去在宮中侍奉的宮人,放了一批出來。據說那位阿九姑娘與他相伴多年,他卻對她差極了,新婚之夜命她跪在雪地裡一整夜,後來又幾番羞辱折磨,還打算將她送去越國給那快要入土的老皇帝和親……自然,越國早在三年前就已歸順黎國,甘願對著皇姐俯首稱臣。」


「但那位阿九姑娘,卻在和親的路上跳下了懸崖。」


炭火烘出的融融暖意中,我平靜地同薛凌風對視。


直到他微微垂眼,避開了我的目光。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說這些……阿九,我隻希望你開心。」


我一早便知薛凌風的心思。


所以我也很明白地告訴過他:


「等薛晴嵐統一四海之後,我就會永遠地離開這裡,不要在我身上花心思,沒可能的。」


那時他原本亮晶晶的眼睛頓時黯淡了,像隻垂頭喪氣的小狗。


而如今,他凝視著我,低聲說:「倘若是我先遇見你,必不會讓你吃這些苦。」


我輕笑著,沒有作聲。


人心易變,世事難料。


很多年前,我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還是個倔強少年的李京澤,何嘗不是懷著這樣的心思,立下誓言說他永不負我?


到底物是人非罷了。


李京澤在拜月臺跪了兩日,直到渾身凍僵,暈倒在雪地裡。


我有些吃力地將他一路拖回屋內,待身體漸漸回溫,伸手探了探他額頭。


一片滾燙。


如我當年一般,他發起了高熱。


我用任務所得的積分,跟系統換了一重幻境,將畫面呈現給李京澤。


他迷迷蒙蒙地睜開眼,看到的是紅鸞帳中,我與李鏡池的旖旎畫面。


這件事曾經折磨得他寢食難安,哪怕後來得知真相,亦會成為多年橫亙在他心頭的一根刺。


「阿九……」


李京澤嗓音發著顫,幾乎吐不出完整的詞句。


但床帳之中的岑九歌與李鏡池,什麼也聽不見。


岑九歌甚至仰起頭,鼻尖因為情動不已,冒著細密的汗珠,她軟著嗓音說:「請六殿下憐惜……」


我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在腦海中問系統:「這幻境如此逼真,怎麼還有些眼熟。」


「當然眼熟。」


機械音永遠冰冷無情,「這是你和第十一個攻略對Ṱú⁼象的大婚之夜,那也正好是個六皇子,我順手將他的臉替換成了李鏡池。」


「……」


「阿九,別這樣待我……阿九。」


一旁狼狽趴在地上的李京澤神情痛苦,紅著眼圈,到最後,竟然流下了眼淚。


而我按著心口,麻木已久的心,竟久違地感受到一絲情緒波動。


是快意。


14


兩日後,李京澤退了燒,蘇醒過來。


他在幻境中受盡折磨,臉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我哪壺不開提哪壺,問他:「陛下可有瞧見那位阿九姑娘嗎?」


他眼睫顫了顫,並未回答我,隻是低聲道:「她應當是恨極了我。」


李京澤甚至連脫下來的狐皮大氅都沒帶走,踉踉跄跄地離開了拜月臺。


幾日後,卻又再來。


他說:「我還想再見她一面。」


我似笑非笑地望著他:「陛下不擔心她還恨您嗎?」


「恨我也好。」


李京澤啞著嗓子說,「那是我應得的,就該受著。」


說這些話的過程裡,他的目光自始至終落在我臉上,甚至沒有一瞬移開過。


我拿出丹藥,告訴李京澤,吃下去,就可以見到岑九歌。


他毫不猶豫地接過去,吞下。


在他朦朧的視線裡,我會化作曾經岑九歌的模樣,冷言冷語地同他說幾句話。


都是他曾經用來羞辱我的,如今我原話奉還。


話再難聽,李京澤卻始終笑得很開心。


「對,是我賤,是我不知廉恥……阿九,我知道錯了,別丟下我。」


不僅如此,我還會抽他耳光,掐住他的脖子,他瀕臨窒息時才肯松開手。


可李景策來見我的次數,卻越來越頻繁。


每一顆服下的丹藥之中,都含有慢性毒藥。


直到那一日,薛凌風回來後告訴我,大勢已成。


李京澤多年疏於政事,朝中早就人心不穩。


幾位擔任要職的重臣,按我和薛晴嵐制定好的計策,皆被他策反。


他仰頭灌下一壺酒,遲疑地望著我:「阿九,你會舍不得殺他嗎?」


「怎麼可能。」


我失笑,「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


15


李京澤來時,天邊掛著一彎殘月。


我面色如常,將白瓷瓶中的丹藥倒出來,遞給他:


「陛下可以吃了,說不定今日相見,阿Ŧų⁾九姑娘會待你友好一些。」


他握著丹藥,沒有吃,隻是望向我:「阿九。」


「我知道是你。你的眼睛,總是和別人不一樣的。」


我唇邊那一絲虛偽的笑意慢慢收起來。


片刻後,譏諷道:「真下賤啊,李京澤。」


「既然知道是我,怎麼不肯戳穿。像條狗一樣被我耍得團團轉,你倒還覺得開心嗎?」


我知道李京澤向來是個自尊極強的人。


他眼底翻湧著痛苦的情緒,卻又被強行壓了下去。


「我就知道,你絕非一般人,不會死的……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晏寧晚,晏家的人,還有那所謂的越國使臣,我一個都沒放過。」


我嘲弄地笑了笑:「不放過他們有什麼用?最該死的人是誰,難道你心裡不清楚嗎?」


「李京澤,從你十三歲起我就在你身邊。你被那些受寵的皇子欺侮,多少次都是我擋在你身前。我本也不求你的回報,可是你親口承諾,說要讓我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女子。」


「你自輕自賤,卻又不肯承認,便把一切罪過都怪在別人頭上。沒有晏寧晚的挑撥,你依舊會懷疑我。那天我留在李鏡池宮中一夜未歸,你是真的不知道我去做什麼了嗎?」


他呆呆地望著我,神色狼狽不堪。


「你是知道的,可你又不願意承認自己的無能。從前你靠著我的保護艱難求生,後來又靠著晏寧晚贏得晏家生存,我說你賣身求皇位,錯了嗎?」


他啞口無言,痛苦地捂住臉,眼淚從指縫裡沁出來。


很久很久以前,還是少年時,李京澤也曾在我面前掉過眼淚。


那時我是真的心疼。


如今也是真的厭煩。


恨就是恨。


時光流逝,經歷無數個任務世界,也並沒有讓我心頭的恨意減少半分。


我凝視著面前眼圈通紅的李京澤,平靜地說:「你曾經發誓,說永不負我,永遠不會傷害我。但你沒做到,李京澤。」


做不到,就去死。


這世上最廉價的東西,就是造成傷害之後的可笑悔意。


無非是曾經,他覺得江山遠比我重要,所以寧可對晏寧晚拙劣的謊言裝聾作啞,也要晏家始終站在他那一邊。


而江山大權在握之後,他又開始追悔緬懷。


似乎隻要悔過了,重新找回我,那個曾經倔強如小獸般的少年李京澤,就還沒有被他親手殺死。


李京澤的眼睛裡帶著一點微薄的希冀,他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有些艱澀地開口:


「阿九,我們重新開始,好嗎?你給我一個贖罪和補償的機會……」


「沒有必要了,李京澤。」


我搖了搖頭,驀然站起身,扣著他的手腕,把人拖拽到拜月臺邊緣。


因為李京澤每次來這裡,離開時都十分狼狽,他早早便遣散了守在這裡的侍衛。


冬夜寒涼。


夜風凜冽地吹過,如同割開皮膚的刀刃。


「我的確真心實意地喜歡過你」


「我應該同你說過,我討厭背井離鄉,去陌生的地方。而這裡對我來說,就是陌生的。曾經無非是因為有你,因為我喜歡你,才覺得不是不能忍受。」


說完這句話,我伸手向著李京澤而去。


他眼中流露出一絲脆弱的欣喜之色,或許以為我要與他接觸。


然而下一秒,從我袖中滑出一柄細小卻鋒銳的匕首。


毫不猶豫地,刺進了他的心口。


我盯著他一霎間黯淡下去的眼睛,又把匕首往深裡捅了捅。


一字一句道:「你既然說你喜歡我,想要贖罪和補償,便用你的命,送我回家吧。」


李京澤張了張嘴,艱難地開口:「我以為、我以為……」


「阿九,我想……」


嘴唇一張一合間,鮮血從他口中湧出。


話還沒說完,我猛然伸出手,把他從拜月臺邊緣推了下去。


「抱抱你」三個字的尾音,彌散在高臺之上的夜風裡。


幾秒種後,傳來物體落地的沉悶聲響。


「不必了,我嫌髒。」


我探出頭去往下看,李京澤衣衫不整地砸在青石地面上,像斷翅的鳥,濺開大片血跡。


而更遠的地方,楚國皇宮之內,京城幾處至關重要的朝臣府邸,正漸次點起燭火亮光。


腦海中,系統白色的光點又一次開始閃爍。


「宿主已完成最終任務,協助女帝統一四海。」


「宿主已完成隱藏任務,手刃仇敵。」


「請確認是否脫離任務世界。」


我點了點頭,最後看了一眼那具形容可怖的屍體。


「再也不見了,李京澤。」


被那團白光徹底吞沒前,我看到了地面上,遠遠地、正拼命向拜月臺跑來的薛凌風。


他紅著眼圈,口型似乎是在叫「阿九」。


到底沒能見到最後一面。


我像浸入一團溫水中,徹底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醒來。


是個晴朗的夜晚。


夜空烏雲,一輪圓月皎潔如初。


窗外冰雪融成水珠,滴滴答答地順著屋檐往下落。


枯了一冬的樹枝,吐露幾點新綠。


我回來時,春天也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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