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皇帝沉吟片刻,不知想到了什麼,說:「那朕便喚你小玉兒。」
平白加了個小字,不知為何,大抵是因為我年紀小吧。
我「嗯」了一聲應下。
他又發難,讓我不許叫他陛下。
我掂量著,咬唇小聲喊:「清渠。」
說出口的霎那,心如鼓擂,好似換了名字,我們之間的關系就已然不一樣了。
李清渠卻搖頭。
一瞬間,升騰起的莫名悸動又驟然落了空,我不知道自己失落些什麼。
他可以叫我小字,我卻仍要恭敬叫他陛下。
李清渠見我垂下眼睫,委屈地用手指摳木頭,啞然失笑。
「清渠是朕的名字,朕字雲執。」
我陡然抬起眼,兩腮滾燙,「那...我叫你雲執,可好?」
他笑容璨然,有幾分像今夜的星月,全收攏到他的眸中,融化了他瞳孔裡積雪般的執念。
「你若將朕的小相雕好,朕就允你喚朕雲執。」
18、
雕完李清渠的小相都快入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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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溫度驟降,但仍舊一些飛蟲纏聚在窗邊,詩畫替我扇蚊,小扇子撲稜撲稜在我跟前晃。
「主子,咱們關上窗等皇上吧。」她勸道。
我握著木雕搖頭,答非所問:「坐外頭等太冷了,我開著窗,他一來我就能看到他啦。」
詩畫啞然,「陳公公會提前來傳話的,你又是何苦。」
或許是覺得我太呆了,她又任勞任怨地繼續扇。
桂花樹隻剩下枝椏,仍虬勁伸展,我端起自己和李清渠的小相壓在樹枝上打著玩。
忽然,聽到兩個急促的腳步聲。
抬頭就瞧見陳公公行色匆匆趕過來,回退了一個小太監,往裡來。
我眼睛放光,探出半邊身子出窗,問:「陳公公,陛下要來了嗎?」
陳公公倉促停腳,扭身朝我看來,綻開個淺笑,揣著手過來,氣息還不勻。
他說:「陛下今日不來啟祥宮了,叫娘娘不必等,早先歇著。」
「景仁宮的大皇子舊疾又犯,陛下怕您聽到消息趕過去,特讓奴才過來告訴您,讓您不必過去,隻在啟祥宮呆著就好,今日也乖覺安分些,不要太張揚。」
還不待我說什麼,陳公公又一溜煙地往外跑去。
留我還愣愣舉著木雕,一串話就在風力頭打轉,誰也沒聽著。
「那你替我送...」
19、
李清渠讓我乖些,我闔上窗戶就準備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就地躺倒。
詩畫卻是闲不住的,在屋裡轉了一圈,嘟哝:「咱不能兩眼一抹黑,陛下都去了景仁宮,那肯定是出大事了,奴婢替您去打聽打聽,別回頭什麼也不知道,請安時行差踏錯,惹出禍端。」
我都蓋好了被子,兩個木雕分別枕在我左右耳邊。
拍拍被子,反駁道:「你別出去亂跑,陛下都說要乖,你也要乖。」
我大抵是沒有威嚴的,詩畫嘴上答應的好,一扭頭說出去看爐子,半晌人就消失得沒了影。
她不在,我惴惴不安不敢睡。
大概過了半刻鍾,詩畫回來了,還帶回了哭哭啼啼的周答應。
周答應我見猶憐地頂著兩個桃子眼,眼瞧著剛哭過,坐到我床邊時還揉著膝蓋。
我屋裡頭暖和,她身上還帶著早冬的涼意,身上微微顫抖。
「你從哪兒來?」我問,又眼睛咕嚕一轉,「不會是景仁宮吧?」
周答應痛飲一碗茶,才脫去些慌亂,拉著我的手說:「還好你沒去景仁宮,太嚇人了,皇後娘娘發了好大的火。」
20、
「大皇子生的什麼病啊?」
我和周答應躺在一處,她抱著我手臂,小臉就埋在我胳膊上的軟肉裡。
她深吸一口氣,「這我倒是不清楚,隻知道太醫院的太醫都聚在了景仁宮,行針的、喂藥的都有,娘娘和陛下都聚在裡面。」「安姐姐夜裡視物不清,趕過去時撞倒了人,發出點動靜,正巧那時候大皇子在咳嗽,登時就惹惱了皇後娘娘,不僅責罵了安姐姐,還讓我們都跪在院子裡。」
她有些後怕,「若不是陛下說烏泱泱一群人跪在這兒看得人厭煩,叫我們都回去,還不知道要跪到什麼時候。」
「安姐姐被罰閉門思過,我一個人害怕,才找到你這兒來。」
周答應說完,我才後知後覺意識到李清渠的良苦用心。
心裡不免又發痒發暖,可想這種關護住卻是建立在大皇子生病的前提上,叫人暖不得,痒不成。
我還在那兒腦中百轉千回,想著大皇子、皇後、李清渠。
周答應兀得問我:「你怎麼沒去景仁宮?」
我摸摸鼻子,想到李清渠的話,扯了個謊說:「走到半途,遇見小太監說不用去了。」
周答應訥訥點頭,說我運氣好。
21、
大皇子熬過了那一晚,但仍舊燒著。
姐姐解了禁足就匆匆來到啟祥宮,她一身湖藍色衣衫,頭上的珠釵都減了許多。
我一聲「姐姐」還沒叫出口,她先手腳麻利地拔掉了我頭上兩根簪子。
屋裡的人早就被她屏退下去,這會兒說話雖輕聲細語但也直接。
「連純妃都知道要穿得素雅,你怎麼還穿紅帶綠。」
我別著手聽訓,把腦袋垂下來,「內務府送來的料子都是這些色的,我做的衣裳也大多這樣。」
姐姐直呼不成,翻箱倒櫃才找出幾件清麗的,給我送上到下從裡到外換了下來。
我像個木偶任她擺弄,姐姐累得出了汗。
半晌,捯饬完畢,她有些傷感地說:「大皇子...怕是熬不過今年了。」
我瞳孔緊縮,往外瞧了眼,才和她耳語:「不會吧,太醫不是說熬過昨夜就能好了嗎?」
姐姐睨了我一眼,「你消息倒還靈通。」
「但那都是安慰皇後娘娘的話。」
「大皇子得的是喘疾,是娘胎裡帶出來的弱症,我聽說是因為娘娘有孕時太過年輕,導致孩子出生便孱弱。」
姐姐進東宮早,知道的事情也多,與皇後娘娘和大皇子的情誼自然與我不同。
說話時,姐姐面露悵然。
我對大皇子的印象很少,隻知道他身體一直不好。
皇後娘娘把他當眼珠子一眼,幾次請安時,聽說大皇子又咳嗽了,皇後娘娘就會讓我們都回去,自個兒急匆匆往後院趕。
唯一一次見到大皇子,還是早秋那會兒,我才進宮去找姐姐。
皇後娘娘帶大皇子去御花園觀菊。
七歲的小人兒,瞧著隻有五六歲的樣子,身材很瘦小,見人時會怯怯地躲到皇後身後。
等皇後娘娘輕推一把,才磨蹭地從人身後挪出來,軟糯糯地叫人。
大皇子吃穿住行都有講究。
我們一起吃點心時,他就眼巴巴瞧著,小舌頭舔過唇,都快饞哭了,愣是沒問一嘴自己能不能吃。
因著實在可憐,我悄悄給他遞了一拇指蓋的點心。
那孩子小指頭勾著我,聳著鼻子聞了聞,咧開嘴笑得很甜,還是沒有吃。
他小聲跟我說:「母後不讓我吃這些,謝謝盛娘娘。」
大皇子是個乖孩子,但乖孩子卻自幼疾病纏身。
我於心不忍,格外想去看看他。
姐姐卻制止住了我,「皇後娘娘現在大抵無暇見任何人。」
「若是大皇子沒了,皇後娘娘的心也就去了大半。」
我自覺口不擇言,但還是說:「不是還有皇上,以後娘娘還是會有孩子的。」
姐姐搖頭,「皇上與咱們娘娘唯一的情分,也就在這孩子上了,沒有情份了,怎麼會有孩子?」
22、
皇後娘娘為了大皇子的病殚精竭慮,很多事都顧及不上。
我再見到李清渠,還是在景仁宮。
他這段時間隻在養心殿和景仁宮來回跑,若說皇後面容憔悴,李清渠也不遑多讓。
我是和姐姐一同被叫去的,皇帝讓我們負責太後回宮的事。
也是去了景仁宮,我才終於瞧見大皇子。
大皇子小臉紅得有點發紫,喘息聲極重,好似每一次吐息都要耗費一身的力氣。
皇後娘娘垂首,鬢發有些凌亂,她坐在床榻邊,眼下一團烏青,用湿帕子替他擦額頭。
我這幾日雕了個小藥王相,送給了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勉力朝我笑了笑,說等大皇子好了來給我道謝。
可是我們都知道,大皇子怕是好不了了。
屋內氣氛格外沉重,別說大皇子,連我都快喘不上來氣,尋了個借口走到院子裡。
宮人灑掃聲都放得很輕,鳥雀都不會被驚飛。
我站在銅像邊,默默祈禱,希望藥王菩薩保佑,讓大皇子好起來,親自蹦跳著過來與我道謝才好。
23、
夜裡,露重更深,李清渠來了啟祥宮。
他沒讓人通傳,自顧自坐在小塌上摩梭我桌上的小玩意。
我都沒藏聲,在他身邊站了好久,他才想恍然發覺我的存在,伸手將我攬到懷裡。
他瘦了好多,下巴上蓄了短短的胡茬,埋首在我脖頸間時刺撓人。
我沒推開他,反手將他抱住。
我說:「雲執,你瘦了好多。」
他說:「但小玉兒摸著卻肉肉的。」
我氣惱,說得人好沒良心,我明明食不下咽好幾日,怎麼可能還胖了?
我作勢要推開他,李清渠笑笑,嗓音裡帶著疲倦。
「讓我抱抱,我太累了。」
我便不動了,他已經累到連「朕」都不自稱了嗎?
他問:「小相雕好了?」
我驚訝,「你怎麼知道。」
「你叫我雲執,自然是雕好了才敢這樣叫。」他說,「小玉兒還是聽話的。」
「給我看看。」
我起身,從枕邊摸索出兩個小人,抬眼就對上李清渠促狹的眸子。
我微赧,怒道:「你笑什麼!」
「我不在的日子,你就讓他陪著你睡?」
「......」
這話說得,好生麼孟浪!
見我羞得說不出話,他才拉著我坐下,溫聲說:「我這段日子也沒法陪你,你將我的小相留著,我隻拿你的走好不好?」
他一說,我又想起了皇後娘娘,垂下眼睫,半晌才說:「今夜不去陪著皇後娘娘,沒關系嗎?」
他擺首,「無妨,想必她瞧我也瞧膩了。」
我不明就裡,「怎麼會,皇後娘娘為了大皇子操碎了心,就該有人陪著說說話才好。」
「我與她說話,她會嫌我打攪阿福。」
阿福,是大皇子的小名。
「我在她身邊不言不語,隻能陪著她整宿坐著。」
「有時我也在想,若沒有阿福,是不是我們能好好說說話。」
我問:「大皇子好的時候,你和皇後娘娘說些什麼呢?」
李清渠斂下唇,眉梢眼尾都是淡淡的無奈。
「說阿福。」
24、
李清渠隻略來了兩日,之後還是一直呆在景仁宮。
太後從西北回宮,是我與姐姐去迎的。
太後娘娘雖年近五十,但保養得當,看著不過四十出頭,她慈愛的目光掃過我時愣了一下。
「是新入宮的?」
「妾是啟祥宮的盛氏。」
「盛貴人嗎?」太後笑了笑,她說:「皇帝信中提過你。」
但也隻是這般,太後便急忙要往景仁宮去,即便姐姐攔著勸著也不頂用。
太後送了大皇子一個海東青的玉佩。
她輕輕將它掛在大皇子床簾處,說:「這玉佩定能保佑阿福平安康健。」
我不知道這個玉佩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是皇後娘娘和李清渠看到這枚玉佩十分動容,皇後娘娘甚至幾番落淚。
我問姐姐這玉佩可是什麼寺的大師開過光的?
姐姐說不是,「陛下曾有一枚海東青玉佩,是先帝的王皇後贈與他的,當年陛下遇刺,陛下毫發無損,但玉佩卻碎了。」
「這海東青護主,很是靈驗。」
25、
李清渠送太後回宮,把我也帶了過去。
他說:「玉兒性子跳脫,定能和母後和得來。」
之前他都是叫我小玉兒,今個兒突然改口還讓我有些不適應。
我斜眼瞧她,兀得被太後拉過去。
她笑吟吟瞧著我說:「模樣倒是出挑,但今日未瞧出跳脫,明明安生得緊。」
我摸摸鼻子,說:「對,我很安分的,從來不胡鬧。」
似乎在太後跟前,李清渠也放松了不少。
他敲了敲我的腦袋,「那是誰替淑妃開脫,連打架的事都攬過去,跪在我跟前說自己吃醋。」
太後含笑望著我們打鬧,是杳姑姑來說太後舟車勞頓,從西北趕回來需要休息,我們才退出了慈寧宮。
我私下問李清渠,「你為何突然叫我玉兒,不叫我小玉兒啦?」
他別開眼,「在母後跟前,不好意思叫。」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他幾次開口,才說出原由:「從前父皇叫母後『小橘兒』,他們琴瑟和鳴一生,我 想相仿父皇...」
太後從前寵冠六宮,那我和太後作比,那不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