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她記得,那晚也是這樣一個大雪天。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了他滿身,他也不知道站去屋檐下等,就傻站在燈光最亮的地方探著身子盯著轉角。零下的天氣,他卻滿頭大汗。
見她過來,他興奮地拿出抱在羽絨服裡的蛋糕盒子。
盒子還是溫熱的,他一直拿自己的體溫捂著。
他說怕她等著急了,一路小跑過來的,連蠟燭都忘了拿,沒法子隻能跟面館老板買了幾根。
蛋糕在路上顛得有些碎了,蠟燭插在上面立都立不住,他就一根一根扶著,蠟淚凝在他手指頭他也毫不在意。
她那時候許的什麼願望來著?
眼淚毫無徵兆突然流下來,冷風瑟瑟,刺得她面頰生疼,一如那個寒夜。
那個小小的女孩,坐在空蕩蕩的面館裡,外頭的冷風吹得玻璃門晃晃蕩蕩的。
她就在那一隅小小光亮裡,對著一塊破碎的小蛋糕,閉著眼睛許下心願:
等我長大以後,我要掙好多好多的錢,我要讓爸爸吃穿不愁,無憂無慮。
我希望爸爸能永遠永遠陪在我身邊。
一輩子都不分離。
阮喻長長地吐了口氣,呼出的白氣在眼前盤旋了會又很快消散在半空中。
她雙手插在羽絨服的兜裡,微微攏了攏,擁緊自己。
江原今天留在醫院裡照看奶奶,隻不過總是心不在焉,奶奶察覺出他狀態不對,還趕他早點回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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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阮喻今天幹嗎去了,本來想著陪她一塊去,把事情一次性解決了。但這次阮喻的態度特別硬,不肯讓他插手,他拗不過她,隻能答應,就是心裡總不太踏實。
傍晚,總算接到了阮喻電話。
雪天路滑,江原也不敢開太快,等到了阮喻說的便利店門口的時候,已經是七點半了。
她就坐在便利店門口的長椅上,帽子圍巾倒是戴得齊整,雙手插在口袋裡,面無表情地盯著不遠處的一盞路燈,一動也不動。
一直到江原走到她面前,光線被遮擋得一幹二淨。她才仰面,惺忪地半眯著眼,「你來啦。」
她醉得不輕。
江原把她拉起來,阮喻踉跄了幾步,不小心把腳邊的易拉罐踢飛出去。
即便是醉得腳打戰了,阮喻也要搖搖晃晃把啤酒瓶撿起來。她抱著幾聽空易拉罐,眯著兩隻眼東張西望。
還是江原給她指了個方向,「垃圾桶在那。」
阮喻點點頭,打了個酒嗝,「謝謝你啊同志。」
江原扶額。
分明來時一肚子火,就等著見面時候狠狠批她一頓,現在她成了個酒鬼,這火倒不知道怎麼發了。
江原真是被她折騰得沒脾氣了。眼見著她擲了三次才終於把易拉罐投進垃圾桶裡,還以為結束了,攬著她要上車,車門都打開了,阮喻突然叫起來:「等等!我買的東西還在便利店。」
阮喻把一大袋子東西抱在懷裡,才乖乖任由他給她系好安全帶。
「知道把東西放店裡,怎麼不知道去裡面躲躲。天這麼冷,你就這麼坐在外頭,我看你是想凍感冒,讓奶奶給你罵個狗血淋頭才能消停。」
江原一面把著方向盤,一面訓她。
阮喻雖然醉得不輕,卻也不敢頂嘴,有一句算一句地點頭,都快把腦袋垂到膝蓋上了。
一直到江原停了一個回合,她才細聲細語地說了句:「……我怕你走了。」
她說得太小聲,江原沒聽太清,「什麼?」
「裡面的貨架堆得太高了,」她一隻手比畫到自己頭頂,「我太矮了,我怕你進來找不到我,然後就走了。」
她說完,好像自我肯定似的又嘟囔了一句:「坐在外面,你來的第一眼,就能看到我。」
車裡一下沉默了。
但阮喻毫無感知,把臉貼在玻璃窗上,自顧自給自己降溫。
「唉,我太矮了。」
「要是我長高點,你就能一眼看到我了。」
不知道在窗外看見了什麼,抑或是她又自己臆想了什麼,阮喻的聲音都帶著些微哭腔。
「怎麼辦啊江原。
「我太矮了。
「你看不見我的。
「你看不見我就走了。
「我就又變成自己一個人了。
「我怎麼這麼矮啊江原……」
她說話漸漸變得語無倫次,上一秒還在自怨自艾,下一秒把臉轉向他這邊來,後腦勺頂著玻璃窗一個勁兒往後頂。
「你會不會瞧不起我啊江原。
「我這麼矮,大家肯定要嘲笑我了。
「你也會笑我嗎江原?」
車子緩緩停下,路口紅燈閃爍,鮮紅的燈光落在她清瘦的面龐上,她的眼眸水洗一樣湿漉漉。
「為什麼會笑你。」
江原把她輕輕拉回座位,一隻手貼在她溫熱的臉頰上,大拇指輕輕掃過她的眼下。
「不知道。」她失魂落魄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他的手冰冰涼涼的,阮喻不自覺就靠過去把他的手掌夾在臉頰和肩膀之間,依戀地蹭了蹭。
像一隻舔舐傷口的小獸。
「可是我好笨啊。
「我好笨啊江原,我把你弄丟了。
「你跑得太快了,可是我跑得不快……我追不上你的,沒過多久我就看不到你了……你為什麼走得那麼快呢。」
江原:「我不走了,我現在就在這裡,我不會再走了。」
「真的嗎?」阮喻直勾勾望著他,低聲問道。
「你不會騙我嗎?」
「不會。」他答得斬釘截鐵。
但這答案卻讓阮喻不甚滿意。
「你沒有思考嗎江原!不許這麼快回答我,你要想想。」阮喻急眼了,大著舌頭睜圓了眼循循誘導,「江原,這是很大的事情!你想清楚了嗎?你要想清楚才能回答我。」
江原明知道不能跟醉鬼較真,卻還是異常聽話地順著她的意假裝沉思。
不過片刻。
「我不會走的阮喻。」
「我非常,非常,非常認真地考慮過了。」
紅燈變換,綠燈通行。
華燈之下,車流如織。十字路口嘈雜聲又起,銀裝素裹之中,似是給這份潔白無瑕平添了雜亂無章的顏色。
江原輕輕把手抽出來,揉了揉她的腦袋,讓她靠在柔軟的車座上。
阮喻不知道在想什麼,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那邊的車窗,玻璃窗一面是飛過的景象,一面是他熟悉而又沉穩的面龐。
他的頭發比之剛回來又長了些,但又不至於遮擋住眉眼,鼻子依舊又高又挺,曲線流暢,喉結凸起的弧度並不十分明顯,不像那些小說裡描寫的那樣鋒利,至少在她看來,就如同他這個人一樣。
他的稜角仿佛被他自己收起來了一樣,在她面前總是鈍鈍的,像是怕她不經意撞上的話會受傷。
車子在巷道停下。
江原探過身來探了探她的額頭,「好點沒。」
這句話像是個開關,打破阮喻面上的呆滯,讓她異常愁苦地皺起眉頭。
「你不生氣嗎江原。」
江原被她問得一時凝噎,「我生什麼氣?」
「我這麼笨,脾氣這麼差,什麼都做不好。我把所有的事情弄得一塌糊塗。誰都留不住,我把所有人都趕走了……」
「不會有人喜歡我的。我真的好差勁啊江原。」酒精真是個好東西,讓人可以肆無忌憚地發泄,無須束手束腳,她絮絮叨叨地說,眼淚不由自主地就掉下來。
「所有人都要生我的氣了。因為我太笨了……」
江原心中情緒翻湧不息,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縈繞心頭。
「那你希望我生你氣嗎?」
阮喻呆呆地望著他的眼睛,僵硬地點點頭,「以前我做錯了事,你會很生氣,你會罵我,你會不理我。現在你一直包容我,你怕我受傷,怕我難過……」
那條看不見的裂縫無聲無息之間靠得越來越近,一如他們兩兩相望的眼眸。
江原在她眼裡看見自己,隨著她哭腔越來越重,忍不住笑意的自己。
「你不想我把你當成瓷娃娃,想讓我也像以前一樣耍耍脾氣,是嗎。」
「嗯。」她遲疑又肯定地點頭。
她仰著頭看他的模樣,讓他一下子又回到了高三那個夏夜。
耳邊飛蛾撲閃,煩躁得要命,她站在背光處,忍著淚光,跟他說生日快樂,祝他學業有成。
她說她本就是個自私自利的人,沒有拒絕他的靠近和喜歡。她最後轉身離去的背影,活脫脫一個武俠片裡殺人不眨眼吃人不撒鹽的反派,決絕又冷酷。
他那時候看著她的背影在想什麼呢。
巷道湿熱的風鑽進他衣服裡,吹得他渾身燥熱煩悶。
他那時咬牙切齒地立誓:好啊阮喻,你現在這麼對我,以後沒有三跪九叩別想把我請回來。
回憶一旦揭開蓋子,便爭先恐後地湧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