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腰挺得直直的,連小腿都繃得緊緊的,渾身上下透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如同一柄泛著寒光的長劍,瘦削凜冽。
鈴聲響起,來電顯示是他的朋友。
江原接起。
「喂,江原?」江原應了一聲,那頭才繼續說,「你託我打聽的消息我打聽到了。阮家平是吧——豐城一家公司老板的女婿,現在是公司總經理……他老婆是他上司,沒什麼能力,純吃軟飯的。」那頭傳來翻頁的聲音,「……現在好像是失去生育能力了……」
阮喻找了個安全通道,她先進去,男人緊隨其後,鐵門砰的一聲闔上。
阮家平先開口打破沉寂,「阮兒,幾年沒見你都長這麼大了。你剛剛進來,爸爸都沒敢認你。」
阮喻終於輕輕扯開唇角,露出一個姑且能稱作笑的神情,「是啊,五年了,時間過得太快了。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回來了。」
「爸爸當年也是沒有辦法,澳門那群人死命追著我,親戚朋友也沒人願意借我錢,我走投無路隻能離開。」
一束光投射進來,稍顯昏暗的安全通道裡,細小的灰塵顆粒在光束中遊遊蕩蕩。
阮喻的目光從塵粒挪開,靜靜放到他臉上,「所以呢?你現在說這些是想幹什麼?告訴我你的苦衷,然後讓我原諒你?」
男人的臉色沉下去,「這該是你對爸爸說話的態度?爸爸怎麼說也是你的長輩。」
他深諳打一巴掌給顆甜棗的道理,說完又苦口婆心道,「爸爸在外面很想你,你難道一點都不想爸爸嗎?」
阮喻眼眶微紅,「想你?」
迎著男人期待的眼神,她惡毒地笑了,「有啊,想你是不是在大街上流浪,到處討飯。」
男人臉色一僵。
「你還是不理解我是不是?爸爸這些年在外面打拼也不容易,但是一安穩下來,還是想著你和奶奶,立馬過來找你們……你也不小了,誰是誰非,大人的苦處難處,你還不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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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喻閉了閉眼,不想再跟他扯這些有的沒的了,直截了當問他:「你回來到底想幹什麼?」
「你和奶奶都在這裡,我回來還能為了什麼,當然是把你們接到我身邊,給你們好的生活。」
「不用了。我跟奶奶現在過得很好,我自己一個人能照顧好她。你要是真有良心……」
她頓了頓,冷冷道:「就把你那些欠的債接手過去。我已經替你還了八十萬,還剩二百九十八萬,等會我會把具體的賬務發給你。債務轉接過去以後,我們兩不相欠。」
阮家平拉住她,「債務的事先放一邊,你現在說這些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兩不相欠?父母給你生命,把你帶到這個世上,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養到這麼大,你現在長大了有出息了,一句兩不相欠就想一筆勾銷?」
「你們也配當父母?」一滴淚不受控制從她眼角滑落,他蒼白的說教如同一塊石頭砸入沉潭,水花四濺。
「媽媽把我當多出來的累贅,你呢?你把我當一張擦屁股的手紙!你們一個兩個,說走就走,完全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我算什麼?啊?你現在跟我談生養之恩,你當年一聲不吭就走,我那時候多大?我還有不到半年就要高考了!奶奶住院,親戚沒一個在聿城,沒有人願意借我錢,我反倒要還他們的錢!」
她的心髒鈍鈍地疼,仿佛有一把小刀三百六十度旋著轉,一塊一塊將她的肉剜下來。
淚水無聲無息浸了她滿面。
她低聲叫起來:「你走得是心安理得了,留下一堆爛攤子讓我收拾!你那時候怎麼不想我是你女兒了,你現在來這跟我談感恩,談責任,孩子死了,你來奶了是吧?!父親兩個字,你也配?!」
安靜的通道隻剩她壓低的抽氣聲,阮喻偏過臉擦了一把淚痕。
阮家平低聲道:「阮兒,爸爸知道錯了……」
阮喻打斷他,「你認不認錯,與我無關。我的要求也很簡單,把你的債務接手過去,消失在我和奶奶面前。你也不用擔心這裡的闲言碎語,當年你欠了一大筆錢跑路,鎮上沒人知道——你要還顧及點臉面,不想我把這些都捅出去的話,就別再來糾纏我們。」
阮家平顯然不肯善罷甘休,追上來想拉住她,被突然大力闔上的鐵門嚇得倒退一步。
阮喻靠在門上,緩解抽筋發麻的小腿,腦子裡面亂哄哄的。
手機陡然響了一聲。
江原發來一串消息。
她尚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態,一大串文字讓人眼花繚亂,可她還是第一時間捕捉到了最末尾那四個字。
——「無法生育」。
無法生育?什麼叫無法生育?
阮喻茫茫然拽上門把手,渾身的血在一瞬間湧上腦門,又頃刻間冷卻。
她踉踉跄跄走了一步,重新看見那張富態的臉,熟悉又陌生的臉,此時卻讓她幾欲作嘔。
阮家平見她回來,還以為她改變主意了,往前走了兩步突然見她眼神變得冰涼兇狠,薄薄覆著層水光。
她冷笑了一聲,「老天真是不開眼啊,怎麼沒讓你死在外頭呢。」
那條盤旋不肯離去的毒蛇長嘶一聲,終是張開血盆大口狠狠咬在她最脆弱的脖頸,滿嘴腥臭迎面撲來。
什麼冷靜自持,什麼維持體面,通通見了鬼。
手指藏在背後止不住地發顫。
把她抱在懷裡哄睡的懷抱,騎大馬的肩頭,背著媽媽偷買給她的冰激凌,打了半年才打出來的一件毛衣,甚至是他塞在她手心裡的一塊四毛……
很長一段時間裡,阮喻都是靠著這些破碎不堪的溫情撐下來的,她恨透自己的父親,卻又無法抑制地想念當初的父親,一點一點咀嚼吞咽時苦味從舌根泛上來,隻能抱著殘渣極其勉強地填飽肚子。
她放不下,於是畫地為牢,把自己困在當年那條胡同裡,那個吱呀亂叫的老房子裡。
五年過去,她從未走出來過。
有時候她恨得牙痒痒,恨得快要支撐不下去了,她就會想他在哪裡呢,是不是也過得不好,會不會連頓像樣的飯都吃不起,還是又耐不住去賭,被人摁著砍掉了小拇指。
每每夢到那個場景,她都會心有餘悸地醒來。
然而現在,他衣冠楚楚地重新站在她面前。
沒有面黃肌瘦,沒有缺胳膊少腿,倒是西裝革履,容光煥發。
她一字一頓地說:「阮家平,你也配做人?」
現實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臉上,原來抱殘守缺的從頭至尾隻有她一個,阮喻為自己在十分鍾前尚留存的一絲慶幸而感到不堪。
「你不是阮家平吧?」阮喻心如死灰,「你是不是冒充阮家平……阮家平是不是早就死了?」
呢喃過後,巨大的悲愴排山倒海地湧來,徹底壓垮了她,「王八蛋——你到現在還在騙我!!!」
「當初你說沒有媽媽也沒關系的,你說你會照顧好我,我信了。你說你會改,你說你不會再賭,我也信了。你說你再混蛋也不會讓我過得不好,我也信了。可你一直在騙我!直到現在,你嘴裡沒有一句真話!」
「你想我,哈哈…」她眼睛通紅一片,整個人像被浸在冰水裡一樣,渾身湿漉漉,「你不能當父親了,才想起來還是另一個人的父親?阮家平,你為什麼要回來,你為什麼不死在外面?這樣我還能當沒你這個父親!」
阮家平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鐵青,他緊緊攥著拳頭,青筋寸寸暴起。
阮喻看著他這副怒火中燒的模樣,居然笑了出來。
「被戳中痛處了?」她冷眼道,「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無恥,還要卑劣。」她向前走了兩步,一步步逼近,將臉仰起面朝著他,「怎麼,你還想打我?來,來打,有種你就打!」
「誰不打誰是孬種!」
通道裡隻剩下沉重的喘氣聲。
「……好。爸爸知道,這麼多年,確實是我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你有怨氣,我理解,爸爸也不強求現在你能原諒我……」
「永遠不可能。」阮喻打斷他,「你就是現在一頭撞死在我面前,我也不可能接受你的道歉。更何況你的悔意有幾分真心,你自己不清楚嗎?」
「當初輕飄飄地走,現在又輕飄飄地想獲得別人的原諒。你所謂的歉意,也太過廉價了。」
阮家平啞言,片息後,他低聲道:「我知道我的出現太過突然,你一時接受不了也是正常。你現在沒辦法冷靜下來,那我們過幾天再談。」
阮喻手扶上門把,「過幾天,我當然會找你再談。但這幾天,你也不用再出現在醫院了。奶奶身體不好,你要想找她不如找我。」
話說完,她走出去。
走過轉角,江原站在盡頭的角落,像是專門候在那裡等她。
他看著她疲憊又狼狽的模樣,輕輕把她眼皮子上面汗湿的碎發撥開。
阮喻腦袋轟隆隆在響,幾乎是被人帶著在走的。
江原把她推進衛生間裡,阮喻站在洗手臺面前呆立了一會,簡單洗了把臉。
等她出來,江原遞給她一張面巾叫她把臉擦幹,手裡攥著一隻開了蓋的礦泉水。
水是溫的。溫度正好的水流潤湿她幹澀的咽喉,這才稍稍緩和過來。
「奶奶呢?」
江原接過水瓶,蓋上蓋子,「還在病房裡跟老太太說話呢,沒什麼事,你不用著急。我剛剛點了份雞絲粥,你不是說奶奶最愛吃雞絲粥嗎。」
阮喻有些恍惚,這些零零碎碎的雜事,她究竟是什麼時候說的,連她自己都記不清了。
「等會兒我先去陪奶奶。你留在這等外賣,號碼是我的,奶奶要是問起來,你就說你剛剛點雞絲粥去了。」江原虛虛擦了擦她的眼睛,「眼皮子都腫成什麼樣了,等會先遮遮,回去拿熱雞蛋敷一敷。」
江原都把一切安排好了,她除了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好像確實沒什麼需要做的了。
她現在的模樣太過狼狽,這樣出現在奶奶面前肯定會嚇著她。阮喻等外賣的間隙補了個妝,粗淺地遮了遮浮腫的眼皮。
病房裡的氛圍異常地和諧,她進門前還聽見奶奶和江原的說笑聲。
見她進來,江原轉過頭,看見她手裡提著的外賣,還用下巴點了點,「好餓,吃什麼?」
阮喻拎高外賣袋,「雞絲粥。」
奶奶驚喜地叫起來。
奶奶睡著後,江原把收集到的關於阮家平的資料發給她。
阮喻一行一行看過去,看到一半突然按滅了屏幕。她把手機緊緊攥在手心裡,垂著頭一直沒說話。
過了幾分鍾,她偏過頭對江原說:「今天都沒怎麼吃飯,你不餓嗎?」
阮喻跑到附近的便利店買了三桶方便面,接了熱水和江原湊合在安全通道的樓梯間解決了。
江原還在吃第二桶,她掏出一包剛買的煙,拆了外包裝,抽出一支熟練地點上。
其實她一直不喜歡煙味,又嗆又臭,但好像也隻有刺鼻的尼古丁,能短暫地麻痺一下她的神經,讓她短暫地冷靜下來。
江原的動作停下來,阮喻察覺到,微微偏過身擋了一下,「你要是介意,我再下層樓去抽。」
身邊一直沒動靜,良久那邊說道:「給我也來一支。」
江原第一口太猛,嗆得直咳嗽,生理性眼淚湧上來,眼睛微紅。
阮喻邊拍他背,邊被他這副狼狽模樣逗笑了。
「逞什麼能呢。」
江原喝了口面湯,微微止住咳。
阮喻抽了根新的,拿在手指間把玩,「我還以為你會吃驚,以前上學的時候我連作業都不敢遲交,這也不敢那也不敢,現在抽煙倒是已經很熟練了。」
「什麼時候學會的?」
阮喻回憶了一下,「準確來說是大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