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把課本翻到《再別康橋》,江原跟著她翻過去,也安靜下來開始背誦。
阮喻背著背著,漸漸察覺到一條腿開始往她這邊靠過來,擠得她不得不側著身體。
她一開始還能無視,但後來越來越過分。阮喻扭頭看他,江原上半身還直立著,一雙腿大剌剌叉著,校褲的布料蹭著她的校服外套。
「腿收起來,擠到我了。」阮喻瞪他。
江原這才察覺到,把支稜的腿並攏起來,「不好意思啊太長了放不下。瞪我幹嗎?不是故意的啊我。」
阮喻不想跟他吵,「再伸過來就踩你鞋了。」
江原連忙躲開,「好兇。」
阮喻:「沒給你底下畫三八線算不錯了。別再伸過來了啊,耽誤我背書,待會兒張宇成叫我我背不出來你替我抄?」
張宇成就是他們語文老師,年紀不大,老愛背著手走路,跟老大爺一樣,班上的男生都叫他宇哥。
她說完這句話,椅子腿突然被陳安安踢了一下。
張宇成端著茶杯走到他倆跟前,笑得和善,「你們倆,下課來我辦公室單獨背。」
張成宇走後,江原埋在桌面,肩膀一聳一聳的,憋笑憋得耳朵都紅了。
阮喻氣不過,小小踹了一腳他的凳子,「有什麼好笑的。」
她重新翻開練習冊,將課本壓在練習冊下面,開始在心裡默背。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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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然後呢?
彩虹似的夢後面是什麼?
阮喻在夢裡背了一晚上《再別康橋》,背了下句忘上句,急得滿頭大汗,然後就被鬧鈴吵醒了。
她從被窩裡伸出手按掉鬧鈴。才七點鍾。
手機剛一開機,就被大量的信息轟炸。組長連發好幾條問她要進度。
這就是任性的報應啊。
她重新閉上眼睛,醒來前夢裡的那種焦慮感卻一直縈繞在她心頭,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盡管已經高考完很多年了,她做夢夢到考試仍舊會很焦慮。
那種題目怎麼也做不出來,看鍾表還剩五分鍾卷子還剩一片空白的恐怖場景,仍舊會令她心跳加速。
她的高中生涯很簡單也很復雜。
講著段子的老師,雞飛狗跳的同學,做不完的練習冊,改不完的錯題,不管如何努力也不能提升的瓶頸。
她很清楚,她從來就不是像江原那樣天賦異稟的學霸——或許她有幾分聰明,比起旁人在學習上也很過得去,但當周圍人都是一群天賦型選手時,那種力不從心的感覺又常常讓她崩潰。
時至今日,她仍記得高中時候讀到的《山月記》裡一段話——
「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卻又半信自己是塊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與瓦礫為伍。」
她在瓶頸中彷徨無助,又在無希望中尋找出路。
在她十歲那年,媽媽出軌,和爸爸離婚後拖著行李箱走了。
阮喻那時候剛剛放學回家,書包都沒來得及放下就抱著她的腿,哭著喊著不讓她走。
爸爸上來拉她,她抱得越緊,到後來爸爸惱羞成怒抽起衣架子開始打她,媽媽立馬掙開她的手。
一直到今天,阮喻都忘不了她的眼神。
仿佛她不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不是她的親生女兒,而是一個沉重的累贅。一個會耽誤她奔向美好新生活的負擔。
從那以後,阮喻就沒有什麼別的願望了。
她發誓,她一定會上很好很好的大學,她要出人頭地,她要功成名就,總有一天她重新會站在她媽媽面前,讓她為她以往的決定而後悔。
彼時的怨恨被時間漸漸衝淡,慢慢治愈,但對少年時候的阮喻來說,那就是一切。
盡管很不想承認,但她確實有時候很自卑,那種挫敗感深入骨髓,烙印在她心頭,或許會伴隨著她一生。
這也是當初造成她和江原這種局面的原因之一。
窗外飄來蔥油餅的香氣,阮喻請了個病假,幹脆什麼都不再管,百無聊賴地刷了會微博,看了看朋友圈的微商推廣。
在一堆推廣裡,一條黑漆漆的視頻一閃而過。阮喻拖回去,發現那是江原發的視頻。
在黑暗中陡然亮起的煙火映亮燭火圈中相擁的一男一女,男生身材高大,背對鏡頭,女孩嬌小,緊緊抱著愛人,周圍滿是歡呼聲。
單看那個背影,確實很容易錯認成江原。
阮喻記得江原好像在剛進高中的時候,身高就已經竄到一米八五了,尤其一雙大長腿格外矚目。
阮喻上一回見他還是七歲,那會兒眼睛圓圓的,但長開了之後,他竟然變成了瑞鳳眼,在眼尾的地方雙眼皮又深又闊,顯得眼睛十分深邃,以至於當初阮喻一度懷疑他去韓國做了整容。
他就像活在每個少女記憶裡的那種意氣風發的少年,令人神往痴戀。
但在他身邊待久了,又會覺得他不過是千千萬萬少年中普普通通的一個大男孩。
會在騎自行車的時候跟著一幫男生回頭看校花而一頭撞在電線杆上,會因為連進了兩個三分球而滿場狂奔歡呼,會以貧血為由企圖翹掉廣播體操而被班主任罰五十個俯臥撐。
他的眼睛永遠是亮晶晶的,臉上永遠朝氣蓬勃。
阮喻記得高三的時候,每次下課鈴響,老師一走,全班就會齊刷刷趴在桌子上睡覺。唯獨江原很少會趴,不管他睡多晚,起多早,他好像永遠精力充沛。
唯有幾次,是因為他在旁邊太鬧騰,被阮喻按著腦袋趴下去的。
他掙扎著還要說話,阮喻一巴掌呼在他眼睛上,說了一句:「別吵。」
江原就真的安靜下來了,她當時實在太困了,很快就沉沉睡了過去。
直到上課鈴響,她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蓋在江原眼睛上,他們的臉朝向對方,中間放著兩本紅藍的試題調研。
直到察覺到手掌下面一直亂顫的睫毛,她才如夢初醒,急匆匆把手拿開。
江原從桌子上慢吞吞爬起來,背微微駝著,看著面前的習題冊發呆,腦袋側邊翹起一根呆毛。
短暫的周末過後,阮喻又投入了新一輪的忙碌。
阮喻在本科的時候拒絕了保送,直接校招進了一家互聯網大廠。
工作壓力大,工作強度大,熬夜通宵加班是常有的事,但薪酬待遇也高,福利也還不錯。
她一忙起來,就什麼都不管不顧了,還是有一天早上微信收到一條江原的生日快樂的祝福,才恍然想起自己的生日到了。
阮喻坐在床上抓了把頭發,回過去。
阮喻:謝謝。
上面的聊天記錄還停留在幾周前那條「這麼晚還不睡。你就為了這件事找的我?」,時間過去挺久的了,沒回就沒回,她已經看開了。
江原的消息進來。
江原:你想要什麼禮物?
阮喻:不用了吧。
阮喻:我最近幾年都不過生日了。
聊天中斷,阮喻等了幾分鍾,還沒等到他的回復,她抬頭看了眼鍾表,才意識到時間隻剩下不到一個小時了。
她匆匆忙忙套上衣服,刷牙洗臉,從冰箱裡叼了個面包就飛奔下樓,狠狠心又打了出租,在出租車上三下兩下啃完一塊面包後,又畫了個淡妝。
打開手機才發現,江原在十分鍾前就給她發了條消息。
江原:我送禮是心意,你要不要是你的意願。
阮喻一邊打字,一邊催促司機師傅:「師傅麻煩稍微快點,謝謝。」
阮喻:隨便吧。你想送什麼送什麼。
發過去以後,她又覺得語氣會不會有點惡劣,等她苦苦琢磨要再發點什麼緩和一下氣氛時,出租車停下了。
師傅:「到了小姑娘。」
阮喻付了錢,一路飛奔上樓,緊趕慢趕總算是沒遲到。
結果她剛去接了杯熱水,屁股還沒坐熱,同事又通知要開會了。
這個會開得太久,中午十二點的時候,她才感覺到肚子一直在叫,飢腸轆轆的。
她打開軟件點了份外賣,發現陳安安和孟耀也給她發了生日祝福,她一一道謝。
一條消息進來。
江原:你生氣啦?
阮喻一頭霧水。
阮喻:沒有啊。
江原:哦。
那個孤零零的「哦」躺在短短的白色對話框裡,顯得尤為委屈,好像一個包著嘴巴的小男孩。阮喻忍不住又發了一條過去。
阮喻:我真的沒有生氣啊,一大早太忙了,忘記回你,不好意思啦。
她想了想,把「不好意思啦」刪掉,在有限的表情包裡翻翻找找,最後發了個小女孩鼓臉蛋的過去。
阮喻換算了一下他那裡的時間,都快十二點了。
阮喻:這麼晚了還不睡嗎?
聊天框上方一行「對方正在輸入」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出現,阮喻等了好幾分鍾,以為他要發什麼一大串過來,結果最後隻等來一句。
江原:我睡不著。
正好這時阮喻的外賣到了,她下樓去取,回來時聊天已經又擱淺了十分鍾。
阮喻:那你吃點什麼好了。
江原:你午飯吃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