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學宿舍夜聊的時候,阮喻曾被問起她的初戀。
當時她沒有回答。
所有人睡著以後,她偷偷埋進被子,翻出手機相冊裡第一張照片。
一張翻蓋手機拍下的照片。
面目模糊的少年走在昏暗天光下的校道,看不清神色與動作,但胸前亮晶晶的校徽卻一清二楚,落日餘暉落在在他微弓的背脊上,燦爛滿目。
十八歲時懵懂的愛戀,憑什麼到了二十三歲還作數。
所有的一切都逃不過時間的洪流,喜歡也是。
至少她認為那份喜歡已經不新鮮了。
但這份認知在一個平靜普通的加班夜被打破。
高中同學告訴她:江原要結婚了。
外頭在下雨,竟然也有些應景。
但她並沒有像偶像劇裡演的那樣衝下樓淋雨,隻是起身關上被雨點打得啪啦響的窗戶,然後回復她:嗯。現在知道了。
看,平靜接受也並不是一件難事。
十五六歲的小女孩當然可以蒙著腦袋撒謊生病然後大哭一場,但成年人早已經明白情緒隻能泄憤,絕不能當飯吃。
阮喻把手機扔進包裡,桌面上的物件一股腦也全掃進去,電腦屏幕上還顯示著未完成的工作任務,但她隻是彎下腰暴力拔掉電腦的電源。
走出門的時候倒是不忘關上辦公室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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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還是維持著理智的。
不過她的理智全部結束在回家的出租車裡。
阮喻發起好友申請,敲敲打打很久,刪了又刪,終於把驗證信息打好。
「聽說你要結婚了?」
手指一松,申請已經發送成功。
真是卑劣啊。
發完信息,阮喻破罐子破摔,把手機扔去一旁。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呢?就算得到答案,難道一切就能有所改變嗎?難道命運就能讓他們重新交軌嗎?
漫長又漫長的時光足夠模糊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可當她再去觸碰的時候,才發現就算是過期了,即便散發著腐臭味,也依舊爛泥一樣停滯在原地。
面上冰涼一片,阮喻撫上臉頰,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真丟人啊。說好了當個麻木不仁的成年人,卻總是衝動魯莽,義無反顧地打擾了別人,還要自作多情地發矯情。
「你聽著江原,如果未來有一天我們鬧掰了,我會刪掉你的號碼,刪掉我們所有的信息,你不要再來找我,我不會再聯系你,我也不會再想起你。我不會讓自己難看,要不然我會很討厭自己。我說到做到,你等著瞧。」
當初不是這樣誇下海口的嗎,這麼多年也一直維持得很好。
那些隱秘躲藏的情感,隻偶爾在夜深人靜時會出來作祟,否則絕不會外溢半分。
她一直都做得很好。
外面雨哗啦哗啦地下,車上的電臺調到情感頻道,深夜致電的女生在向主持人分享青澀的戀愛時光。
出租車司機聽得十分認真。
阮喻把頭靠在冰涼的車窗上,盯著那顆光滑圓潤的光頭出神,問了他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師傅,什麼是愛情呢?」
紅燈亮起,車子也緩緩停下。
司機師傅回答她:「姑娘,吐車上兩百。」
阮喻:「哦。」
她已經有好幾天沒回出租屋了,屋子裡冷冷清清,廚房的流理臺上都落了層薄薄的灰。
電磁爐無端壞了,燒水壺也不知道丟哪了,她實在太累,就著保溫杯裡剩下的涼水,把方便面面餅一口一口啃完了。
脫衣服的時候,那顆大白兔奶糖從口袋裡掉出來,阮喻撿起來,撕開外包裝,外面還有一層糯米紙裹著奶糖。
她高中時幾乎每天都會吃一顆大白兔奶糖,奶糖太甜她不喜歡,但外面那層糯米紙她覺得很好吃,以至於每次都是吃了糯米紙剩下奶糖。
江原老是說她浪費,每次都說下回不給她帶了,但每回上晚自習,還是會在她書堆上放一顆,堅持了兩年多。
江原是她高中時候的同桌,阮喻現在每每想到他,最先想起的就是他趿拉著拖鞋的聲音。
江原不住校,但學校的宿舍他也報了,隻做午睡和衝澡用。
他總在傍晚臨近七點的時候,趿拉著拖鞋踩著鈴聲進教室——晚自習沒有硬性規定要穿校服,他就穿著一身灰 T 恤和黑褲子,一頭松軟清香的頭發軟軟搭在額前。
班主任坐在講臺上,看著他「啪嗒啪嗒」從他面前走過去,連說都懶得說。
江原像個大爺一樣,往後仰靠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徑自從她桌面上的抽紙抽了兩張擦汗,阮喻把他的手打掉,輕輕瞪了他一眼,「一張就好了。」
「小氣不死你。」他從褲子口袋掏出奶糖扔在她書堆上,「明天不給你帶了。」
班主任在上面咳了一聲,江原揉揉頭發比了個「OK」的手勢,終於抽出今天的卷子。
算起來,他也是阮喻的青梅竹馬。
小時候兩家住得很近,他們一起長大。
七歲那年江原一家搬走了,一直到上了高中,他們才又回到巷子。隻不過這回隻有江原和他爸爸兩個人。
江原的爸爸賺了大錢,但人到中年念舊,覺得還是原來的老房子住著舒坦。
江原和她都在鎮上高中的實驗班裡,按江原爸爸的話說,互相也有個照應。
保溫杯的水不多,喉嚨裡仿佛還堵著沒嚼碎的面餅,有些噎得慌。阮喻從包的底部掏出手機,插上充電線。
好友請求已經通過了。
他的微信頭像是一隻四仰八叉的貓,腦袋對著鏡頭睡得正香。
阮喻記得他之前的 QQ 頭像是個酷酷的動漫人物,用了好幾年一直沒換。現在他的喜好也變了,果然談了戀愛墜入愛河的男人,心裡也柔軟了許多。
江原:我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聊天了。
阮喻:聽說你要結婚了。
阮喻:恭喜,新婚快樂啊。
幾乎是她發過去的同時,江原也發了一條消息過來。
江原:是阮喻本人嗎?
消息交錯著發到彼此這裡,沒過多久。
江原:你聽誰說的,我連女朋友都沒有,上哪結婚。
阮喻鼻子酸酸的,她點開陳安安的聊天框。
阮喻:安安,你從哪裡知道的江原要結婚了?
陳安安:啊?孟耀說的啊。
孟耀是她高中同桌,也是阮喻的後桌,現在準備和陳安安結婚了。
陳安安:他說江原的朋友圈發了求婚視頻啊。
這一條消息後的下一秒鍾,江原的消息也進來了。
江原:你是不是誤會了?我最近幫我一個朋友準備求婚來著。
阮喻:嗯,是我搞錯了。
阮喻:你睡吧,打擾你了。
江原:我這邊還是早上呢。
江原:這麼晚還不睡。你就為了這件事找的我?
她手指懸在屏幕上方,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時候奶奶的電話進來了,阮喻連忙接通:「喂。奶奶。」
奶奶聲音刻意壓低,像是怕吵著別人,「阮喻啊,奶奶有沒有吵醒你啊?」
「沒有,我剛打算上床。奶奶這麼晚打來有什麼事嗎?」
「沒事沒事。我剛剛做了個噩夢,夢見你坐在垃圾桶旁邊哭,說是找不著回去的路了。奶奶擔心你,想著給你打個電話。晚飯吃了嗎?」
「吃了。」阮喻手指纏著充電線,「晚上吃了蓋澆飯,好大一碗我都吃不完。」
「吃不完也得吃啊,不吃飽哪有力氣。奶奶不在你身邊,你要照顧好自己,別老像小孩子一樣。」
阮喻應了一聲,「我知道了。護工阿姨呢?」
「她說今天家裡有事情,我就讓她早點從醫院回去了。」她說到這裡,突然急匆匆壓低聲音,「不說了不說了,小劉護士來查了。我先掛了啊,你照顧好自己。」
阮喻笑了一下,「好。奶奶晚安。」
界面回到江原的聊天框,她打了十幾分鍾電話,江原也沒有再發消息過來。
阮喻覺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五年多過去了,或許他連她長什麼樣都記不清楚了。
她把手機一擱,鑽進被窩裡。
睡覺吧,沒有什麼是睡一覺不能解決的。
樓上的音樂透著天花板傳來,阮喻在震耳的音樂裡,很快就沉沉睡過去。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頭頂舊電風扇吱呀吱呀作響的老教室。
七點多的清晨,月亮淺淺在雲後亮著微光,窗外的微風湧進來,一隻麻雀站在枝條上,和她對視一眼,歪著腦袋嘰嘰喳喳叫起來。
語文老師在教室巡視一圈,又背著手回辦公室,教室裡是嘈雜的背誦聲。
阮喻從窗臺上看過去,還能看到匆匆忙忙踩著自行車飛馳進來的學生,書包裝著一磚頭的書還能輕快地飛起來。
江原趁著老師不在,從桌肚裡掏出豆漿偷偷嗦了幾口,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從面前的書立抽出必修一課本,捅了捅她胳膊肘,「昨天宇哥說今天要抽哪篇課文啊?」
阮喻的視線從窗外收回,「什麼時候說的?!」
江原一聽她這麼說,幸災樂禍地笑起來,「你也沒背啊,那我放心多了。」
阮喻懶得理他,回頭問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