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於是,這場夢醒了。
我睜著眼,失焦地看著頭頂熟悉的天花板。
等緩過那陣失神,我慢吞吞地脫離江競的懷抱。
他一驚,下意識又抱緊我,等迎上我的視線後,又怔愣地松開手。
我得以爬到床腳,蜷縮起身軀。
屋內很暗,我不知道幾點,隻是江競在我身邊,讓我很沒安全感。
於是我問他:「你能離開嗎?」
大概是夜色軟化了江競周身的冰冷,他看起來不如剛開始那般不近人情,隻是輕嘆口氣,問我到底想做什麼。
我茫然地想,我想做什麼呢?
我隻是想好好活著而已,但他不給我這個機會。
所以我反問他:「江競,那你呢?你到底想做什麼?」
他坐在床邊,背對著月光,安靜地看著我。
但我隻是垂著眸,盯著床單上古樸的花樣,低聲說:「你還要我做什麼呢?我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給你了。」
「你不想和我結婚了嗎?」
「江競,我從沒想過要和你結婚。」我無聲地笑了笑,「我怎麼可能會奢望,能和你結婚。」
「梁萩,你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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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江競怎麼會問這個問題。我以為我和他之間,從開始到現在,這是最不重要的東西。
但我還是回答了他。
「江競,我愛過你,但不是因為你很有錢或者你很帥氣,僅僅隻是因為,我覺得你人好。
「我媽媽車禍去世那天,我在醫院哭得很慘。路過我身邊的人很多很多,但隻有你給了我一張手帕。」
08
所有人都以為,我和江競第一次見面,是在大一的新生聯誼會上。
但其實不是。
我高三那年就見過他。
那是我人生最灰暗的一天,上課時,班主任突然把我叫出去,說媽媽出了事。
我慌張地趕到醫院,見到的隻有媽媽孤零零的冰冷屍體。
車禍,車主肇事逃逸,媽媽沒來得及被送到醫院,甚至連遺言都沒有留下一句,就那麼離開了。
我們沒來得及見最後一面。
父親去世時我還小,對痛苦的感知並沒有那麼清晰,但母親去世時,我馬上就要成年。
那是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人生的離別有時候就是那麼突然,上天沒辦法讓每個人都好好告別。
我躲在樓梯間,哭得幾乎昏厥。
但這樣的場景,在醫院真的太常見了。
醫院的每一面牆,每一塊磚,都承載過無數的淚珠。
沒有人敢停下腳步,因為自己的人生已經足夠艱難,實在不夠勇氣再去分擔別人的苦難。
「別哭了,你哭得我頭好痛。」
有人在我旁邊坐下,遞給我一張手帕。
我哽咽不止,渾身幾乎脫力,汗水和淚水交織,渾身湿得像是剛從水裡被撈上來。
他在我面前抽出一支煙,問我介不介意。
我隻是哭,並不答應他。
他「嘖」了一聲,隻是叼著煙,並沒有點燃。
他的心情一點也沒受我影響,語調從始至終都是冷淡:「成熟一點,相遇是分別的開始,再親密的兩個人,也總有一個要提前離開。
「誰離了誰,都能好好過,有什麼要緊。」
他嫌我哭得太吵。
可他陪了我很久。
那樣的時刻,我隻是需要一個人陪著而已。
就好像茫茫人海,哪怕從此後我都隻能一個人,也不是太孤單。
他最後是被別人叫走的。
有人推開了樓梯間的門,叫他的名字:「江競,回家了。」
江競起身,拍拍身上的灰,頭也不回地離開。
他沒有和我道別,萍水相遇,似乎也沒必要道別。
但我記住了他的名字。
一直到大一的新生聯誼會,我的新室友秦婉挽著他的手臂過來,笑容滿面地和我介紹:「萩萩,這是我男朋友,叫江競。」
從他看我的陌生目光裡,我知道他對我已經沒有一丁點印象。
但沒關系,我永遠記得這份好。
這份恩情,被我加倍還在了秦婉身上。
所以我和秦婉成了朋友。
雖然有時候我會後悔,寧可一開始就不要和江競相遇。
他給我一些稀薄的溫暖,就像寒冷冬夜的一簇搖搖欲滅的火花。
可我卻付出了後半生所有的幸福作為代價。
09
或許有些事真的是命中注定。
我母親的死因,是司機肇事逃逸。
我坐牢的罪名,也是肇事逃逸。
老天爺大概在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得到過不屬於我的溫暖,終究是要還回去的。
「江競,你知道我坐在法庭裡,聽著審判長宣判的時候心裡是什麼想法嗎?
「你讓我覺得,我就是當年那個撞死我母親,然後肇事逃逸的司機。」
「夠了!不要再說了!」江競猛地站起身。
他高大的身軀在黑暗中就像可怕的怪物,露出猙獰的獠牙想將我吞吃入腹。
我四肢蜷縮得緊緊的,一邊笑一邊看著他:「江競,你為什麼要生氣?是因為我墮了你的孩子嗎?
「你知道我是怎麼墮了他的嗎?半夜的時候,我等所有人都睡著了,就拿肚子去撞單人床的床角。
「特別痛,但是特別有效,我隻撞了兩次,他就沒有了。
「當時流了好多血,但我一直熬到天明,才讓警察帶我去了醫院。
「我以後也不會再有孩子了,所以雖然我坐過牢,又窮,又沒出息,但是終於不用擔心會有和我血脈相連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和我一起受苦了。」
江競逼近我,握著我的腳踝,用力將我拉向他。
我一邊尖叫一邊掙扎,但他力氣真的太大了,我隻能被他用力地抱在懷裡,不管我怎麼抓他咬他打他,他都不松手。
最後,我累了。
世界天旋地轉,我覺得我要死了。
「江競,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說這些話嗎?
「因為我是個沒人要的可憐蟲,我鬥不過你,我隻能靠著自揭傷疤的方式,一遍遍提醒自己,愛你的代價太大,我承受不起。
「放過我,或者讓我死,你選一個吧。我們都幹脆一些,別再糾纏了,好嗎?」
但江競隻是緊緊地抱著我。
一聲一聲,在我耳邊命令我:「夠了,不要再說了。」
聲音從低沉到沙啞。
最後哽咽。
10
再次醒來,我發現自己在醫院。
四肢還是軟綿無力,腦袋也沉甸甸像是打了水泥。
我迎上江競的視線,他就坐在床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我平靜地和他對視,良久,我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江競輕輕抬起手,取出被我壓住的輸液管。
「是不是很想和我兩清?」
我不說話。
「那你答應我最後一件事。」
聞言,我隻是疲倦地閉上眼:「不了吧。」
他從來都是說話不算話的。
當初也是他說,隻要我代替秦婉坐牢,就和我兩清的。
「梁萩,你現在是不是很討厭我?」
「為什麼總要一遍遍問我對你到底是什麼感覺?這重要嗎?」
他反問我:「不重要嗎?」
「嗯,不重要。」
「你說得對,確實不重要。」江競把玩著手裡的打火機,「我要辦一場婚禮,還缺一個新娘。」
我睜開眼。
「你和我結婚,我放你自由。」
原來人真的會氣極反笑:「江競,你瘋了嗎?想和你結婚的人那麼多,你何必選我?你忘了你當初是怎麼罵我不知廉恥爬上你的床,隻為了進你家大門的事了?」
「你沒有明確表達過不願意和我結婚的意向,所以我所有的婚前籌備都是以你為前提。」江競說,「花了很多錢,你賠不起。」
我隻覺得荒謬。
「梁萩,你連死都不怕,為什麼不敢和我賭最後一把?」江競起身,走到窗邊,扭頭深深地看著我,「萬一,你賭贏了呢?
「我還可以送你出國,你英語很好,在國外生活交流不成問題。他們不知道你的過去,不知道你坐過牢,你完全可以重新開始。」
我一丁點都不信他,但又忍不住心底燃起的希望:「你真的會放過我?」
「真的。」
「但你明明就很討厭我。」
江競又叼起了那支沒有點燃的香煙:「嗯,我討厭你。但我說過,會和你結婚。我這人做事,不喜歡半途而廢。」
11
我總是看不懂江競。
其實這很正常,即使我和他做過最親密的事,但我們從來沒有熟悉過。
我們不曾牽過手,不曾談過心,在大學漫長的幾年時光裡,我們甚至都算不上朋友。
他是我室友的男朋友,多金帥氣的富二代,我向來識趣和他保持著遠遠的距離。
最親近的時刻,是我們一起玩鬼屋,他錯將我認成秦婉,在我驚恐地尖叫時,笑著將我的腦袋壓在他的胸口,低聲說「別怕」。
後來發現認錯人,我們也隻是默契地分開,隻當一切都沒發生過。
秦婉常常問我,覺得江競這個人怎麼樣。
我總是告訴她,江競很好,和她很相配。
他們都擁有卓越的家世,出眾的樣貌,或沉穩或熱烈的氣質。
無論從哪個方面,都是天生一對,天作之合。
「是嗎?你真的覺得我和他很相配嗎?」秦婉杵著下巴問我,「萩萩,你不覺得你和江競也很相配嗎?」
「婉婉,不要開這種玩笑。」
因為我從沒想過要和江競有什麼,所以我從來都坦然。
愛一個人不是非要Ţũ̂³和他在一起,甚至愛一個人,都不必非要有結局。
江競是我的恩人,秦婉是我的朋友。
他們開心,我就會開心。
隻是後來我發現,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算哪根蔥,何德何能,能和這群少爺千金做朋友。
畢業典禮的聚會上,秦婉笑眯眯地遞給我一杯酒。
她說大學四年,感謝我一直包容她的小脾氣,所以要敬我一杯。
我接過來,淺嘗了一口,就被苦澀的酒液弄得表情扭曲。
秦婉笑起來,還沒來得及打趣我,就被別的朋友強行拉走。
江競恰好路過,見我拿著酒杯,隨口問了一句:「你會喝酒?」
我搖頭笑著回答:「不太會,很少喝。」
「那給我吧。」
我剛想說這杯我喝過,江競已經飲了一半。
見狀,我隻能把到嘴邊的話咽下。
江競喝了酒也不走,又和我聊了幾句。我還疑惑我和他關系也不熟,他怎麼突然和我搭話,就聽到他說,他有點難受,想回房間休息。
我下意識就想聯系秦婉。
「不用,我就是有點暈。」江競皺著眉頭扯開襯衫最上方的扣子,「今天機會難得,讓她玩吧,別打擾她。」
「那……我送你回房間吧?」我本來隻是禮貌地問一句。
我以為江競肯定會拒絕,但他隻是偏著頭思索兩秒,就點頭:「那麻煩你了。」
我扶著江競回了房間。
然後,沒能再離開。
那杯酒被下了藥,我嘗過小口,江競喝了大半杯。
一夜纏綿,次日,迎接我的是渾身的不適酸痛,以及秦婉痛恨的巴掌。
12
我曾陷入很長一段時間的自我懷疑。
我自詡我的道德不算敗壞,做不出奪人所愛之事,我怎麼也想不通,我在理智且清醒的狀態下,為什麼沒有拒絕江競?
後來我知道了,因為我不清醒。
我隻嘗了小小的一口酒,但已經足夠奪走我的理智。
但這一點,讓整個事情變得更糟糕。
酒後不一定會亂性,但別有用心讓江競飲下含了情藥的烈酒,我對江競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我成了人盡可夫的婊子,為了爬上江競的床不擇手段。
而秦婉和江競,都是被我利用傷害的可憐人。
酒杯是秦婉遞給我的,但她善良又天真,對我從來都是掏心掏肺,怎麼可能做得出把我送到她男朋友床上這種事。
酒是江競主動接過去喝的,但他隻是出於善意,想幫女朋友的室友擋酒,哪能料到我會如此下作。
他們是光風霽月之人,是美好的化身。
所以無恥下作的人,一定是我,隻能是我。
秦婉接受不了被男țū₄友和閨密雙重背叛的事實,一度想要割腕自殺,又在自殺時被發現,緊急送往醫院。
所以他們都說,我欠了秦婉一條命。
秦婉心情不好,酗酒,酒後開車,撞死了人。
因為我欠她的,所以合該我去頂罪。
又恰好我懷了孕,實在罪該萬死。
我是罪人,我肚子裡的孩子也會帶著我的罪孽出生。
但江競多仁慈啊,他答應我,隻要我贖罪了,他就娶我,並且認下這個孩子。
我拼命地想要吶喊,可我的四周仿佛都是真空,阻絕了我所有呼救的機會。
我錯了嗎?我要贖罪嗎?我錯在哪兒,又要贖什麼罪?
我的孩子也有錯嗎?他也要延續我的罪孽嗎?
我不要這樣。
我接受這一切後果,但我不能讓我的孩子被我拖累。
他該降生在一個被愛意包圍的家庭,該有一個充滿光明的未來。
我籤下認罪書的那個晚上,撫摸了自己的小腹很久。
尖銳的痛楚從小腹開始,向四肢百骸蔓延。
我流產一次,卻覺得那痛苦並不比分娩好一些。
被警察抱起來送往醫院時,我甚至還能笑出聲。
可能命中就是注定,我梁萩,是沒有親緣的。
合該我孤獨終老一輩子。
13
我答應了江競結婚的要求。
他似乎真的很看重這場婚禮,所有的東西,都是最好的。
據那位婚紗設計師說,我的龍鳳褂,兩年前就開始在制作了,因為手工刺繡很耗時間,他們所有人一起加班加點快三個月才勉強完成,比原本預定的工期提前了整整一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