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答:「因為外面的是野獸,家裡的是家畜。家畜到了外面,活不下去的。」
想至此,我鄭重其事地對衛寧瑤說:「衛寧瑤,你要明白,我不是你的丫鬟,你也不是我的小姐了。你可以跟著我,但我不會慣著你了。」
深宅大院裡出來的女人,大多都被馴服成了家畜。一旦離了家,就會令無數野狗伺機而動,將她分食。
我到底動搖了。想著,衛寧瑤曾給了我安樂富足的生活,哪怕最終落得兩兩難堪,那十年的好日子也是真的。
而且,同為女人,我應當拉她一把,起碼叫她度過寒冬。
8
於是兜兜轉轉,衛寧瑤又回到了我的身邊,在茶肆打雜。
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確實想盡所能做些事情。一大清早,她提了一桶水,踉踉跄跄地往後院走。就這麼點距離,她歇了三四回,還灑了半桶水。
店裡的伙計看不下去了,趕忙搶過水桶:「衛姑娘,你這活幹得,不如不幹。」
衛寧瑤的鞋襪全湿透了,尷尬地搓搓腳,小心翼翼地看向我。
我坐在櫃臺後,衝她一招手,開口問道:「還記得怎麼打算盤,看賬本嗎?」
她怔住,遲疑地點點頭:「記得一點,但是五年沒碰算盤了……」
我又問:「我記得你繪得一手好丹青,不知生疏了嗎?」
她面露尷尬:「已經許久不畫了……」
「那詩賦呢?」我微微蹙眉,「插花、焚香呢?」
衛寧瑤恨不能將腦袋埋進胸脯裡:「寶兒姐,自打我嫁入梁家,琴棋書畫全都荒廢了。我,也沒時間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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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斷了她:「那你終日忙什麼呢?執掌中饋?還是打理你的陪嫁鋪子?」
她心虛地支吾著:「中饋是大嫂嫂在管……我,我忙著……忙著……」
她說不出口,可我已能猜出一二,無非就是忙著喝藥湯,被婆母挑理,坐在屋裡悲春憫秋,聽後院裡的小妾們聒噪,然後等她那便宜夫君回來,求他「賜」個孩子。
我將算盤推給她:「明天之前,把這半年的賬算完。我會來查,一處錯處,扣一日工錢。」
她脫口而出:「我不行……」
「為何不行?」我不悅地皺起眉頭,「當姑娘時做得,嫁了一次人就做不得了?沒這種道理。」
「不行」「不可以」「不對」,諸如此類的話,在她嫁作人婦的這五年裡,定然聽了不少,以至於把她從內到外腌入了味。
現在,該給她散散味了。
9
衛寧瑤熬了一夜,終於把賬算完了,惴惴不安地交給我。
我大致翻了翻,覺著沒什麼大紕漏,隨口誇獎了她一句:「這不是做得很好嗎?當年,夫子常誇你聰慧……」
話沒說完,衛寧瑤突然又開始吸溜吸溜地哭鼻子:「已經許久無人誇獎我了……」
我「嘶」了一聲,轉身拿來軟松糖:「吃吧,獎勵你的。」
她頓時感動到哭出了「吭哧吭哧」的豬叫聲:「寶兒姐,你還記得我愛吃這個……」
我急忙擺手:「打住。這可不是特意給你買的。前些天你大哥來了,讓我照拂你,還想留銀子,我沒收。」
衛寧瑤愕然:「他,他能有這好心?不對,他怎麼知道我來這兒了!」
我哪知道!說實在的,我也覺得依著衛元鴻的性子,他確實不像為了衛寧瑤特意跑一趟的人。
衛寧瑤一連往嘴裡塞了三四顆糖,腮幫子鼓鼓囊囊地對我說:「寶兒姐,我是不是有點用了?你能叫我留下來了嗎?」
我冷笑一聲:「這才哪兒到哪兒!收拾一下,跟我出去採買。」
近來南方頻降暴雨,糧價漲了不少,若是再起個戰事,怕是得餓死人,我得防患於未然。
我帶著衛寧瑤連跑了三個集市。臨回來時,她拖著一小袋糧,招魂似的有氣無力地喊我:「寶兒姐,我,我不行了……」
我左肩扛著一麻袋面,右手提著一筐菜,恨鐵不成鋼地瞪她一眼:「女人怎麼能說不行!不行也得行!」
這時,街口突然掠過一隊人馬,馬蹄紛亂,濺起一片泥點子。
我倆下意識地抬頭望去,發覺隊伍最前方的正是衛元鴻。他騎著高頭大馬,神色嚴峻。
衛寧瑤連忙藏在了我身後,探頭探腦地小聲嘀咕:「怪不得呢。他肯定是有公務在身,順便來找我,我可不敢跟他回去……」
我則更加疑惑。平安鎮可是個小地方,能有什麼事值得這般興師動眾?
不料,翌日清晨,還真傳出了塌天的大事。
「不得了!掌櫃的!壞了壞了!武威將軍府被抄了!」
我剛起床,被店裡伙計這一嗓子驚丟了魂,愣了好一陣子才追問道:「什麼罪?」
伙計慌張地說道:「聽說是謀逆叛國的大罪!」
我失魂落魄地扶桌坐下。當年我祖母時常說,武威將軍沈成蔭是個好官,百姓們也都對他敬愛有加,怎麼會這樣呢?
衛寧瑤也唏噓不已:「武威將軍可是軍功卓著的重臣啊,怎麼突然就倒了……莫不是朝中又有什麼大變數了?」
10
果不其然,武威將軍獲罪隻是風雨欲來的前兆。
平安鎮山高皇帝遠,我們過了三個多月才得知,太子薨逝了。
陛下子嗣不豐,對太子寄予厚望。太子的猝然薨逝對他而言無疑是一記重棒,促使他近乎癲狂地肅清朝野,想給年幼的皇太孫鋪路,這才牽連了老臣武威將軍。
於是,那些個蠢蠢欲動的「侯」和「王」又要造反了,其中以皇四子晉王尤甚,打著「清君側」的旗號,公然起兵。
不巧的是,晉王的兵正在遂州一帶。
這可就苦了遂州的平民百姓們。晉王先是強徵糧草,後又強徵兵。不少人拖家攜口地想離開遂州,可晉王不放人,關了城門,又派士兵在必經之路上設了哨卡,估摸著是想拿老百姓當人質,令朝廷不敢下令強攻。
十五歲以上的男子全部被晉王徵了壯丁,就連剛到馬肚子高的劉大都沒落下。何掌櫃帶著閨女哭天搶地,滿街打滾,也隻能眼睜睜看著劉大被抓走。
我店裡的伙計想逃,結果被晉王的部下堵著必經之路給抓了,和其他試圖逃離的男子拴在一起,綁在馬屁股後頭,由當兵的牽著遊街。
路過茶肆時,小伙計哭喊著求我救他,被馬鞭抽得皮開肉綻。
我沒能耐救下他,唯一能做的,是給押送他的幾個兵塞了銀子,懇求道:「幾位兵爺,他是個老實人,就糊塗了這一次。求你們饒他一命吧。」
那些兵收了銀子,賊兮兮地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嬉笑著把繩子松開:「行,給你這女掌櫃一個面子。」
伙計到底被帶走了,但好歹暫時保全了一條性命。
我關了茶肆,用木板和桌椅擋住門窗。幸好店裡囤了不少糧食,不出意外的話能撐上一陣子。
夜裡,晉王兵出來偷雞摸狗了。依稀聽見犬吠,以及婦人的哀求啼哭聲。
衛寧瑤縮在屋內,戰戰兢兢地聽著外頭的兵荒馬亂,徹夜不敢安睡。捂著耳朵喃喃自語:「晉王……輸了才好,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突然,她又話鋒一轉,淚如雨下,「我果然命帶不祥。喪母,無子,如今又引得災禍上門……我,我合該被人休棄……」
我當即抬手給了她一個清脆的腦瓜嘣,罵道:「你腦子裡進馬尿了?這話誰跟你說的?你那前夫?
「照這麼講,你出閣前,闔家安康,你哥高中,府裡的姨娘一個接一個地生。可等你嫁進梁家,禍事接踵而至。這到底是你的問題,還是他們梁家是吸福運的魔窟?」
衛寧瑤愣住,眨巴著眼琢磨了半天,傻乎乎地喃喃著:「對,對哦……」
我冷哼一聲:「我早就警告過你,梁家不是好去處,梁二更非良人,讓你多加斟酌。你倒好,把我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衛寧瑤急忙辯解道:「不,不是的!寶兒姐,我,我隻是一時糊塗……」
「滾犢子!」我來了脾氣,轉過身去背對著她。
她小心翼翼地撓了撓我後背,我聳了一下,她便縮回手不敢吭聲了。
歇到後半夜,忽然傳來了敲門聲。衛寧瑤嚇得一激靈,緊貼在我的後背上。
我推開她,舉著柴刀,躡手躡腳地走向房門。
11
我沒敢點燈,借著夜色,依稀可見門外有兩道黑影。
敲門聲不疾不徐,聽上去不像是那群打砸搶的兵匪。我扒著門縫剛要往外看,就聽屋外人低聲道:
「寶兒姐,是我。」
我急忙推開門。衛元鴻帶著一名侍衛正站在門外。見到我後,當即摸出一枚腰牌,不由分說地塞進我手裡,說:
「這是衛家的腰牌。若有人為難你,報我的名字。此外,我在客棧中留了人手,他們也認這腰牌。」
我急聲追問道:「遂州不安全,你有沒有法子送我們離開?」
衛元鴻面露愧色:「對不住,寶兒姐,我沒想到戰火會燒得這麼快,牽連到你。安心,很快就結束了。」
這話,意味著他並不打算將我和衛寧瑤送出去。我又問:「那你呢?你能全身而退嗎?」
他強擠出一抹笑來:「不用擔心我。過幾日我會著人送吃穿來。」
我無奈地點點頭:「好,我會照看好衛寧瑤的。」
他神情微僵,語氣也生硬了許多:「人各有命。寶兒姐,你顧全自己就好。」
衛元鴻沒有多逗留,步履匆匆地離去。
衛寧瑤躡手躡腳地走出來,聲若細蚊地問:「寶兒姐,長兄他沒說要綁我回去吧?」
我搖搖頭,忽然想起了什麼,忙問:「定遠侯府跟晉王的關系如何?」
衛寧瑤一僵,如實答道:「前年,三姐姐嫁給了晉王世子。」
我心裡咯噔一下。也就是說,現在定遠侯府跟晉王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怪不得衛元鴻會出現在這裡,也怪不得他不想將我們送出去。
遂州內是晉王的天下。他站了晉王黨,自是覺得留在遂州最安全。
隻是不知晉王叛亂,以及武威將軍的獲罪,有沒有衛家的手筆。倘若有……
我不敢多想。
朝堂上的事,我知之甚微。可我親眼所見,晉王的部下活脫脫一群城狐社鼠。
而帶出這樣的兵的晉王,能是好人嗎?
到了後半夜,衛寧瑤到底撐不住,趴在桌上睡著了,睡得很不安慰,眼角懸著淚,小聲呢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