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幾年不太平,陛下屢屢削藩,惹得各地頻起叛亂。今天這個侯反了,明天那個王又開始招兵買馬了。
我為了打點各路英雄好漢花光了積蓄,著實拿不出太多錢了。但倘若衛寧瑤能省著點花,找個漿洗之類的活,足夠她過上大半年。
衛寧瑤抹著眼淚接下銀子,形單影隻地離去,不時回頭望一眼,見我始終沒有挽留她的意思,落寞地加快了腳步,消失在街口。
這時,我店裡的伙計來了,一邊擦著桌子,一邊好奇地問:「掌櫃的,那姑娘是您什麼人啊?瞅著不像咱平安鎮上的。」
我輕描淡寫地說:「是我遠房表妹,我與她並不熟絡,給點錢打發了。」
其實我有些在意衛寧瑤是怎麼找到我的,畢竟我隻是在很多年前,無意中與她提了一嘴平安鎮。
平安鎮是我祖母的老家。幼時,我娘沒有奶水,我爹又嫌我是個女兒,甚至不願多看我一眼。是祖母用一勺勺米糊把我喂大,將我摟在懷裡,哼著歌哄我入睡。
祖母是遠嫁到北方的。她說,她出生在一個叫「平安鎮」的南方小鎮子上。平安鎮原本很窮,但自打它被劃進了武威將軍沈成蔭的食邑,就行了大運。
武威將軍親自帶著百姓們種茶葉、修河渠,令家家戶戶足食豐衣。祖母年輕時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跟一群採茶女挎著茶簍,踏著歌,在山明水秀間取下染滿晨露的新芽。
祖母操勞了一輩子,最終積勞成疾,早早去了,臨了仍念叨著這回不去的故鄉。
於是,我決定替她回到這裡,開起茶肆。如若世上真有魂靈,但望清茗為魂引,故人入我夢。
衛寧瑤的到來像是吹落茶水中的樹葉,我將它挑出,這事就可以掀篇了。
可我心裡總忽忽悠悠的,做什麼都提不起精神來,賬算錯了好幾次,最後泄氣地把算盤一扔,喝點小酒早早歇下了。
哪知禍不單行,第二天一大早,我剛出門伸了個懶腰,突然瞥見一輛馬車緩緩駛來,四面以絲綢裝裹,一看就是大戶人家。
須臾,馬車停在了茶肆門前,一位身著青衫的公子下了馬車,待我看清那公子面容,頓時如遭雷擊,僵在了原地。
是定遠侯府的長公子,衛元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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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相對,我已避無可避,不由緊張到額角冒汗。衛元鴻卻平靜如初,不動聲色地打量了我一瞬,輕聲道:
「掌櫃的,要一壺明前茶,一顆軟松糖。」
我硬著頭皮將他迎入屋中,張羅伙計趕緊去買軟松糖。
衛元鴻靠窗坐定,搖著折扇,眸光始終釘在我的身上,抿唇似笑非笑。待我忙不迭地將茶水端了上來,他忽然問我:
「寶兒姐,你見過寧瑤了吧?」
5
我手指一抖,強穩下心神,為他斟茶:「四小姐嗎?多年未見了。」
衛元鴻卻笑出聲來,語氣頗為無奈:「你果然還是如此……罷了。」
說著他拿出一錠碩大的銀子放在桌邊,「拜託了。」
我看著那閃閃發光的銀錠,頓感一個腦袋大成了倆。心想,這對衛氏兄妹可真是盯著我一人禍害啊!
我招誰惹誰了?
衛元鴻比我小兩歲,可他天生聰慧,性子沉穩,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反倒像是我的長輩。
直到有一天,出了一樁「小事」。
那年,京都暴發了時疫,我為了防患於未然,煮了一大鍋能散寒強體的草藥湯,讓衛寧瑤喝。
她嫌苦,被我追得滿府跑,就是不喝,恰巧一腦袋撞上了偶然路過的衛元鴻,吵著讓他「評評理」。
哪知衛元鴻為了教導衛寧瑤良藥苦口,直接拿過藥碗,豪邁地一飲而盡。
衛寧瑤目瞪口呆,隻能學著他的樣子,又盛了一碗猛地灌進嘴裡,苦得跺腳掉眼淚。
我急忙拿出一顆軟松糖塞進她嘴裡。這是她最喜歡的糖果,我的袖子裡時常備著幾顆,一旦她鬧小脾氣,就拿糖果哄她開心。
衛寧瑤吃了糖,終於舒展了眉頭。我剛想誇她幾句,就聽衛元鴻突然顫聲說:
「寶兒……也給我一顆糖……」
然後不等我反應過來,他扶著樹哇地吐了一地。
許是因為被我看到了難堪的樣子,從那時起,這位衛大公子在我面前不裝了,時常跟著衛寧瑤一起喊我「寶兒姐」,狐狸似的眯著眼,笑看我羞紅臉。
可當初也是他執意要將我逐出府。哪怕大夫人都於心不忍,說我在侯府待了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依然命人把我扔了出去。
我著實想不通自己何時得罪了他。但不得不說,若不是他將我撵出府,我哪能過上如今的自在日子?
「這銀子我不能收。」我斷然拒絕,「衛大人,無功不受祿。」
衛元鴻凝視著我,眸光炯炯透著一抹懷念,令我渾身不自在。
良久,他低嘆一聲:「罷了,能見到你,我就滿足了。等我忙完公務,再來與你商議……一件要事。」
說罷他起身離去,桌上的茶分毫沒動,杯中的茶葉隨著屋外的馬車遠去聲微微搖晃。
我發了好一陣子的呆,直到買糖的伙計回來,才意識到剛剛不是在做夢。
難不成,當初他是故意放我走的?
我坐下,就著茶水吃著軟松糖,心想,若真是如此,我還欠衛元鴻一聲謝謝。
哪知我這廂還沒感慨完,就聽我那伙計突然說了句:
「哦對了,掌櫃的,我剛買糖的時候,看見你表妹了!她不知怎的跟布店的何掌櫃起了爭執,被打了好大一個嘴巴子,坐在地上嗷嗷哭。嘖,可憐見的。」
我頓時被噎得咳嗽不止,好懸沒丟了老命。
不是,這衛寧瑤剛來平安鎮一天,就被人打了?
她是一種很容易倒霉的大小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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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誓我隻是好奇,想去湊個熱鬧。
等我撥開人群來到布店門前,布店的女掌櫃正指著衛寧瑤罵得吐沫星子橫飛。
「臭不要臉的狐媚子!怕不是從哪個窯子出來的吧?跑我們平安鎮勾引男人來了!」
衛寧瑤坐在地上,臉上頂著個紅彤彤的巴掌印,哭得梨花帶雨,半天隻憋出一句:「你,你血口噴人!」
這女掌櫃叫何蓮,確實不是個講理的人。她生得高大,幹起活來是一把好手。可惜天公不作美,她的右臉上有一大塊青色胎記,令她成了許多男子和頑童口中的「青面夜叉」。
何掌櫃的夫君是入贅的,名叫劉大。他倆隻有一個女兒,隨了何掌櫃的姓,叫何小花,今年十二歲,被何掌櫃寵若掌上明珠,早早送進了私塾。
然而,劉大卻不是個安分的。他身材短小粗胖,平日裡遊手好闲還好色,看見個女的,眼珠子就黏在了人家身上,渾身上下透著齷齪。
可就這麼個人厭狗嫌的男人,在何掌櫃眼裡竟成了「天仙」。她固執地覺得,都是外面的女人在勾引她家夫君,跟隻護崽的老母雞似的,撲稜著翅膀敵視所有女子。
久而久之,沒幾個女人敢去她家布店買東西了。布店生意不好,何掌櫃就更加暴躁,街邊的母狗都得被她踹一腳。
也就是說,衛寧瑤這是在整個鎮子上,精確地找到了一家最不該沾邊的,惹了一身騷。
何掌櫃越罵越起勁,仿佛衛寧瑤真是什麼不三不四的人。然而我聽了一耳朵,發覺衛寧瑤隻是在布店門前站得久了些,問劉大布店招不招短工罷了。
圍觀的百姓們議論紛紛,不乏有人露骨地對衛寧瑤評頭論足。衛寧瑤無措地左顧右盼,狀似想找人替她做證,神色惶恐。那些個吐沫星子像是一把刀,活剐了她這自幼被教導三從四德的大家閨秀。
最終,她絕望地一躍而起,衝著不遠處的木頭樁子一頭撞了過去!
我看不下去了,擋在木頭樁子前按住了她的腦袋,罵道:「不爭氣的蠢東西,想死死遠些,別濺我一身血!」
她猛地抬起頭來,慘白的小臉迅速漲紅,咧開嘴哇地哭了出來:「寶兒姐!她,她……」
「閉嘴!」我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哭哭哭,我的財氣都要被你哭沒了!我怎麼教的你?你全忘了?嗯?」
衛寧瑤戰戰兢兢地捂住了嘴,憋得一抽一抽。
我撸起袖子,衝著那正叉腰使橫的何掌櫃,一個箭步,抡圓胳膊,照著何掌櫃那半張好臉扇了下去!
何掌櫃被我打得「啊」的一聲躺在了地上,左臉紅右臉青,當真是姹紫嫣紅。
我活動了一下手腕,瞥向看傻了的衛寧瑤:「我再教你一次,這回你給我記住了。這世上沒什麼比活著更要緊的。倘若真活不下去了,也不能空手走。人來世上一趟,不是為了吃虧的。先把仇人宰了,再到閻王爺那兒討公道去!」
爾後我清清嗓子,氣運丹田,先指著縮在人群裡的劉大罵道,「呸!就你這種爛泥地裡的矮倭瓜,歪嘴破痰盂,盛了二兩尿倒是灑出來照照,別看見個女的就淌著哈喇子湊近乎,你配嗎?!」
然後對著跳起來想還擊的何掌櫃又是一巴掌,「瞎眼瞎心的傻老娘們兒,也就你把這歪瓜裂棗當成個寶!天底下男人死光啦?沒男人活不了啦?養他有個屁用,養條狗還能看家護院呢!養他隻能丟人現眼!」
我可不是想替衛寧瑤出頭,而是忍何掌櫃和劉大許久了。
前年我去他家布店買布,劉大竟趁著何掌櫃不在,問我獨守空房寂不寂寞,還想摸我的手,氣得我抬腳踹得他滿地滾。
哪知劉大事後倒打一耙,跟何掌櫃說是我勾引他。何掌櫃這沒腦子的跑來砸我的茶肆,我們兩家的梁子也就這麼結下了。
所以,擇日不如撞日,來都來了,總得罵爽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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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何掌櫃打得昏天地暗,飛沙走石,無人敢拉架。劉大那個大窩囊廢當起了縮頭烏龜,而衛寧瑤這個小窩囊廢隻知捂著心口悲戚地喊:
「別打了,你們別打了,寶兒姐姐……」
最終,這場戰役以我揪下了何掌櫃的一撮頭發,她扯爛了我的袖子而告終。
衣服隨時能重做,頭發可得養上一年半載。
是我贏了!
我趾高氣揚地得勝而歸,衛寧瑤在我身後小步緊跟著,一路跟到茶肆門前。
我詫異地回頭問她:「你跟著我做什麼?」
她的大眼睛忽閃著,滿是討好的意味:「趙掌櫃,你缺不缺長工?我不要工錢,管吃住就行……」
我被氣笑了:「你這種養尊處優的大小姐能做什麼?」
她的眼眶又紅了,可憐巴巴地哀求道:「寶兒姐,你行行好,留下我吧……我在這兒人生地不熟的,又得罪了人,我怕他們欺負我……寶兒姐,我給你當牛作馬都行……」
她哭得我腦仁疼,堵住了所有拒絕的話。
我忽然想起了許多年前,侯府裡養的一隻貓。那是隻黃色的小貓崽,被母貓拋棄在了侯府附近的巷子裡,恰巧被散學歸家的衛元鴻瞧見,抱回府養在了書房裡。
豈料有一天,侯爺也不知發什麼邪火,非說衛元鴻養貓是玩物喪志,趁他不在家,著人把貓丟了出去。
衛元鴻回來後也沒多說什麼。可有一次,我出門買東西時,無意中瞧見他在附近的小胡同裡翻開雜物,小聲「喵喵」叫著找貓。一抬頭與我對上了視線,頓時尷尬到漲紅了臉。
可惜,他終究沒能找回小貓。當年冬日,我在侯府的後巷子裡看到了小貓的屍體,它瘦骨嶙峋,身上還有被野狗啃食的痕跡。
我偷偷把小貓的屍體抱了回來。衛元鴻在書房外的大樹下挖了個坑,把小貓葬了,還陪葬了一個藤球和一把魚幹。
那天衛元鴻的表情始終是淡淡的。隻是等埋完小貓後,他突然問我:「寶兒姐,你說,這狸奴在外頭都能活得好好的,怎麼就它活不下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