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誇張地「哇」了一聲,調侃道:「小情侶偷偷過二人世界是吧?」
我無奈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童秋露出個「我懂我懂」的表情,臨走前塞了個蘋果給我:「上大學後就沒見你回過家,怎麼?你老家那邊有洪水猛獸啊?」
我心道,豈止是洪水猛獸?那是許司年的秘密,是我一踏足那片土地就會忍不住發抖的噩夢。
14
我十五歲那年,許司年高二,因為性格獨立,他早早地從家中搬了出去,在學校附近買了個兩室一廳的房子。
我那時同他要好,一直想去參觀,但許司年不肯,隻道:「沒什麼好看的,你去看了肯定後悔。」
他越這樣說我越好奇,於是偷偷拓印了他的鑰匙,在他學校補課時,我向父母借口出門上鋼琴課,實則溜進了他的家。
許司年的家很整潔,東西井井有條地歸置著,我先去他的臥室逛了一圈,很普通的高中男生的房間,深藍色的床單,同色系的被套,書和習題冊都堆在桌上,牆角放著一個籃球。
確實沒什麼好看的,我走到另一扇門前,伸手輕輕推了推,門咔嗒一聲,我垂眸一看,發現門竟沒完全合上。
這間房很黑,厚重的窗簾緊緊拉著,在我進來的一瞬間,感應燈應聲亮起,我看到了此生最令我恐慌惡心的畫面。
滿牆壁的照片,密密麻麻地拼貼在一起,像某種幹枯的樹皮附著在牆面上,一層堆一層,一張疊一張。右手邊是兩個展覽櫃,裡面井然有序地放著各種展示品,我一眼就能看到其中最突出的屬於人類的頭骨。
房間中央的沙發前,雜亂地堆放著幾瓶紅酒和一隻高腳杯,杯中淺淺鋪著一層近似幹涸的酒液,仿佛就在半刻鍾前,有人坐在這裡,一邊欣賞著滿屋的作品,一邊漫不經心地品酒。
我軟著腿上前,不用湊近看,我就知道這些照片上全是我,它們按照拍攝時間順序貼在牆上,仿佛在展示我一生的軌跡。更令我窒息的是,這裡面還有很多非常私密的照片,我完全不知道許司年是在什麼時候躲在哪裡拍的這些東西,它們令我感到恐懼,我仿佛每時每刻都生活在他的監視下,沒有自由,也毫無隱私可言。
我的視線慢慢移向了那兩個高大的玻璃展覽櫃,裡面分門別類地擺放著幾十件物品,每件下方都用標籤寫了一行小字。
紅色帶有櫻桃裝飾的發圈,標注「07.5.24,被藏起來的發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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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剛上小學那會兒一個同我交好的男生送給我的禮物,我很喜歡上面的小櫻桃,不舍得用,就小心地把它放在收納盒裡。
某天發圈很突然地就找不到了,我翻遍家裡大大小小的角落都沒看到它的蹤跡,隻能歸結於自己粗心大意弄丟了。
我傷心得吃不下飯,許司年來找我,蹲在我面前問:「司年哥哥給你買個新的好不好?」
我哭著搖頭:「我就要這個!別的都不要!」
許司年那時將將八歲,沉下臉時卻很能唬人:「薇薇也不要司年哥哥嗎?」
小孩子的直覺讓我預感到危險,我漸漸止住了泣音,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上前摟住他的脖子,軟軟地說:「要司年哥哥的。」
許司年於是又問:「那司年哥哥給你買個新的發圈好不好?」
我猶豫了片刻,察覺到許司年的手指穿插進我的發絲裡輕輕扯了扯,細密的疼痛讓我妥協:「好吧。」
……
一根看起來像從動物身上取下的骨頭,標注「10.3.17,小狗 Lucas」。
九歲那年父母送了一隻邊牧給我,我很喜歡,總是和它黏在一起,許司年曾經玩笑般地問我:「你這麼喜歡它,萬一哪天它死了怎麼辦?」
他說完這話的半個月後,邊牧就走丟了。
我清楚地記得我把它拴在院子裡,但它就是跑掉了。
我大哭一場,許司年把我摟在懷裡安慰,聲音輕得近乎耳語:「薇薇隻需要喜歡司年哥哥就夠了。」
……
一顆表面光滑的頭骨,標注「14.9.12,死不足惜的變態」。
十三歲我剛上初中,為了鍛煉自己的獨立,決定要一個人上學放學,那時我貪圖近道,選擇了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巷。
結果就在 9 月 11 日這天,我被一個跟蹤狂堵在了巷子裡,他油膩骯髒的手指伸向我,我嚇得瑟瑟發抖、閉著眼睛大喊救命時,許司年出現了。
他拿著一塊磚狠狠砸向了跟蹤狂的後腦勺,一下又一下,人倒在地上不斷抽搐後也不肯停手。
血液四濺,沾染到他冷白陰沉的面孔上,像一個喪失心智的瘋子。
我害怕地抱住他的手臂:「別打了!司年哥哥難道想為了這種垃圾坐牢嗎?」
「他該死!」許司年將磚塊丟在一旁,轉身緊緊摟住我,身體比我抖得還厲害,「幸好,幸好我在這裡。」
他打電話叫了救護車,沒等車來,就先把我送回了家,我站在玄關處擔憂地問:「司年哥哥,他會死嗎?」
許司年摸了摸我的頭發:「放心,我剛剛有留手。」
我回想著當時的情況,不確定他說的是真是假,隻好問:「那我們會被警察抓走嗎?」
許司年笑了笑,手指輕輕刮了下我的鼻子:「有司年哥哥在,不會出什麼問題的。」
後來這起打人事件果然沒濺起一丁點水花,不過從此以後我上下學都得和許司年一起走,他告訴我:「薇薇隻有在司年哥哥身邊才最安全。」
……
明明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但我站在展櫃前看著這些東西,卻樁樁件件記得清楚明白,猶如這些回憶是什麼即拿即用易於保存的罐頭,隻需要撬開一絲縫隙,我就能完整地拿到內裡鮮活跳動的記憶。
許司年殺人時才多大?十五歲,悄無聲息地處理掉一個人,甚至把他的頭骨當成戰利品放在這裡。
他當真沒有一點害怕嗎?
他又把我當成了什麼?他的所有物,抑或也是他的戰利品?
我仿佛是一具赤裸的身體供他觀賞,在這段不平等的扭曲關系裡,許司年讓我變成了無法言說自身的沉默的客體。
他令我感到懼怕與惡心。
從前的親密與曖昧此刻都變成了不著痕跡挾裹向我的枝蔓,密不透風地封鎖了我所有的退路。
那一瞬間,我隻有一個想法,不能讓許司年發現我來過這裡。
我抖著手退出房間,將門關到將鎖未鎖的狀態,在仔細檢查過其餘地方確定沒有紕漏後,我跑出了許司年的房子,甚至沒有坐車,一路跌跌撞撞地回了家。
到家關門的那一刻,我一下沒站穩滑坐在地,緊繃的神經驟然松懈,後怕、恐慌,剛剛試圖壓制的情緒紛紛上湧,我竟好似吞了什麼髒東西一樣,不住地趴在地上幹嘔咳嗽。
心緒動蕩之下,一股無法抵御的倦意襲來。昏倒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我要離開這裡!我要離許司年遠遠的!
15
再次回想起那間房內的場景,還是讓我感到一陣惡心。
我面無表情地盯著手機上許司年發來的信息,久久沒有動彈。
片刻後,許司年發了個問號過來。
我心知無法拒絕,隻好回:「我在寢室,你來接我吧。」
許司年帶我回了他在這邊買的房子,這是我第三次來這裡,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眼觀鼻鼻觀心從來不到處走,生怕一不小心又撞見了什麼。
許司年似乎對此毫無察覺。
除夕那天,他抱著我坐在沙發上,伸手不輕不重地揉弄著我後頸那片柔軟白皙的皮膚,嗓音低啞地喚我名字:「薇薇。」
我將頭埋在他的肩窩處,悶悶地應了一聲。
我們緊密地貼在一起,我清楚地感覺到他飽含欲色的眼神從我裸露在外的皮膚上一寸寸流連而過,最後停留在我的側臉上。
「你在害怕?」許司年掐住我的下巴將我的臉抬起來,漆黑的眼睛沉沉地看向我,「你抖什麼?」
我努力擠出一個笑:「我隻是覺得這個姿勢太近了。」
他輕笑一聲:「是嗎?」
話音未落,他低下頭,狠狠咬住了我的唇瓣。
我痛得倒抽一口冷氣,卻像兔子一樣紅著眼乖乖任他為所欲為,任由他尖銳的犬齒扎破我的嘴唇,鮮血浸出,在唇齒間輾轉而過,最後被他一一舔盡。
許司年沙啞的聲音在模糊間響起:「薇薇,我的耐心並不多。」
這個窒息又狠戾的吻結束於零點鍾聲敲響,室外大片大片的煙火驟然升空,燦爛明亮的火光透過落地窗映射在客廳昏暗的地面上,照亮了許司年眼中濃鬱的愛意和沉迷。
我輕聲說:「司年哥哥,新年快樂。」
寒假過後,我回學校的第一天,就聽到不少人在談論葉知憑吸毒退學的事。
我面色如常地穿梭在實驗樓、圖書館和寢室之間,在某天收到了姜妙的告別:「薇薇,我馬上就要完成任務離開了,好舍不得你哦。」
我敲字問她:「什麼時候走?需要我過去送送你嗎?」
姜妙消息回得很快:「不用送我啦!我明天上午就跳樓,場面很血腥的,你就別來了!」
「你會穿我送你的裙子嗎?」
姜妙發了語音過來,語氣歡快:「當然!這是我最貴的裙子了!本姑娘死也要死得美美的!」
我笑了一聲:「那祝你一切順利。」
姜妙登上實驗樓樓頂時還在和我發消息:「哇,我好緊張,這裡好高。」
我靠在圖書館走廊的僻靜處,安靜地盯著對面頂樓那個穿綠色裙子的女孩,她長而卷的頭發披散在肩頭,此刻正雙手扒住欄杆探頭探腦往下看。
實驗樓的門口,許司年抱著一束鳶尾站在陰影處,正低頭擺弄著手機。
我安靜地注視著他,片刻後,一邊撥通了他的電話,一邊用備用機給姜妙發消息。
姜妙問我:「你在附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