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拼死找到李洵燁，那時她身上已經有沈貴妃宮人捅的血窟窿。

陪在我身邊的常嬤嬤，李嬤嬤，還有春兒，如今隻剩下春兒一個人了。

她們為我做了那麼多，我不想臨死前，仍要她們負累。

我病重的消息，傳回王家。

爹娘，還有在琅琊行宮安住的阿姐，連同阿弟和林瑤都來了。

林瑤懷孕了，她臉色紅潤，與阿弟站在一起般配極了。

阿娘抱著我：「我的女兒，我的珏兒啊，為何變成這樣了？」

阿姐哭著向我道歉：「珏兒，是阿姐對不起你，若非阿姐與先帝Ţü₅情投意合，若非阿姐使了手段嫁給大皇子，你本不用嫁入李家的，是阿姐對不起你。」

我替她們擦幹眼淚。

我已經沒有力氣再說很多的話了。

「常嬤嬤就不說了，李嬤嬤為我而死，你們要善待她在琅琊的家人。」

「春兒，春兒為我吃了很多苦，我窩囊極了，我身上有家族，有身份，我不敢去做的事情，春兒都替我做了，我不能不為她考量。」

「我要琅琊王家，永遠待她為恩人，好生供養她到老，她若想要婚配，便聽她的，若不願，就要她在王家受供養到老。」

說完這些話，我又陷入了長久的昏迷。

我隻能聽見爹娘和姐姐在我身邊的叫喊聲。

太醫郎中們著急忙慌地為我身上施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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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累，我好想回家去。

我不喜歡這座皇宮，不喜歡我的枕邊人，我很傻，我明知隻要我虛與委蛇就能夠得到陛下的寵愛，和母儀天下的位子。

但我恐懼，我害怕。

我畏懼李洵燁的喜怒無常，我害怕我是他人棋盤上的棋子。

我好累啊。

真的好累。

我能聽見，李洵燁抱著孩子在我耳邊：「明珏，睜眼看看我們的孩子。」

我好累，怎麼也睜不開眼。

再次醒來，寢殿內所有人都已疲憊地安睡。

我小心翼翼地踱步到搖籃處，看著這個我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我的手指靠在他臉上，他會朝我笑。

眼淚掉在他臉上，他也撇了撇嘴。

「小寶，阿娘沒出息，阿娘不是討厭你。」

「小寶，阿娘病了，隻有阿娘能聞得見自己身上那股腐朽的味道，阿娘不敢抱你。」

「小寶，阿娘希望你能平平安安，你爹爹是皇帝呢，以後誰都不會欺負你。」

另一個搖籃裡，程明珠的女兒安睡著。

她是不受寵的公主，李洵燁都沒抱過她。

「孩子，我和你阿娘都是籠中鳥，我清醒地畏懼，她卻甘之若飴，長大以後，不要像我和你阿娘一樣，去做翱翔的鷹吧。」

我走到一旁閉著眼的李洵燁身邊。

他眼角落淚，我知道他在裝睡。

「李洵燁，你說你愛我，可我不懂帝王之術，也不懂權欲之下的愛會長成什麼瘋狂的模樣。」

「放我走吧，讓我回琅琊去。」

「我在這裡待著，每日每夜都快瘋了。」

他沒有作聲，我回到床榻之上。

阿娘醒來，抱著我：「孩子醒了！快來看看我的孩子！」

一位直言不諱的神醫說道：「娘娘這是回光返照了。」

阿姐泣不成聲。

李洵燁終於站起來，他看著我：「王明珏，你回琅琊去吧。」

他的嘴唇在哆嗦，語氣帶著巨大的哽咽聲，「王明珏，朕不要你做朕的皇後了。」

我想我這次是第一次對李洵燁露出真心實意的微笑。

「多謝陛下。」

他背過身去匆匆離開了。

月色當空，阿娘抱著我坐在馬車上。

她哭著說：「阿娘對不起你。」

春兒和阿姐還有爹爹他們都陪著我。

馬車搖啊搖，我知道我在回琅琊的路上。

琅琊有什麼？

琅琊有我的自由，還有我的小馬兒！

更重要的是還有我的小將軍！

我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林煊。

「林煊，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別怪我那時候膽小，我害怕。」

「好，呆瓜，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春兒番外】

姑娘死後，陛下每年都會來為姑娘上墳。

他總是面無表情地牽著一個粉嫩的小團子。

小團子尚在襁褓之中的時候，都是我和兩個嬤嬤照看的。

乳母們一開始還上心，看到鳳鳴宮不是什麼好地方，便偷偷告病離宮了。

小團子很乖，陛下給他起名叫君臨，君臨天下的君臨。

他會很乖地牽著我的手，知道我不會說話，還會哄我：「春姑姑，要不要隨我回宮裡，臨兒以後奉養您。」

我知道，他隻是不太記得他母親了，他想要我回去，可我不會說話，也無法對他講他母親的故事。

小君臨為我請了一位教書師傅，教我寫字。

時間長了，我便能從琅琊寫信，給小君臨寄過去。

我告訴他，他阿娘是個善良的姑娘，小時候也曾調皮搗蛋，一朝進了宮牆，就像變了個人。

我還告訴他，他阿娘不是不喜歡他，她隻是在宮裡連自己都不會喜歡了。

小君臨十三歲那年登基為帝。

李洵燁自君臨七歲那年，便迷上了尋仙問藥。

君臨在信裡告訴我，陛下的丹藥房裡，掛著無數先皇後的畫像，隻要吃下那些丹藥，便能在幻境中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李洵燁臨死前，握著君臨的手：「孩子，你說若有來生，你阿娘會不會喜歡我？」

他帶著對下一世的渴望，倉促地閉上了眼。

我了解姑娘。

姑娘認準的人，便會一直認準。

她曾是琅琊王家最明媚的姑娘。

她也曾隨小將軍，騎烈馬，射箭打獵。

她不是羸弱不堪的姑娘。

家族，宮牆，困住了她一生。

我還記得，我小時候因為災年，一路討飯至琅琊。

被人欺辱，被人打罵。

是姑娘騎著棗紅色的小馬，她的馬鞭在空中揮舞，好看極了。

後來她在東宮之中，說程明珠的九節鞭揮舞得好看。

她一定是忘了，自己也曾那般威風，也曾那般明媚。

她推開欺辱我的人，將我擋在身後。

「她以後是本姑娘的人了，你們敢欺負我的人，不要命了。」

我成了她的貼身丫鬟，但她從不肯讓手底下的人幹重活，好吃好喝好玩的總分給我們。

林小將軍總是爬牆來尋她。

他們二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本是命定的愛人。

我希冀著姑娘一定要永遠幸福。

府裡偶爾會有人欺負我，姑娘總是質問他們：「欺負女人算什麼本事？」

她本是那般張揚的性子。

我眼看著她嫁入東宮，戰戰兢兢，她本就不是為皇室而生，老爺夫人讓她從小撒野無拘無束地長大，忽然有一日，所有人都告訴她，她要擔起王家興衰的重擔。

她變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偏偏李洵燁的脾氣古怪，待旁人都是一臉溫和，待我們姑娘卻是暴躁得很。

姑娘強壓著脾氣，不敢爭執，害怕連累家族。

一向疼愛姑娘的姐姐也如同變了個人。

所有人都逼著她成為另一個人。

林家出事，姑娘害怕，我替姑娘辦事，卻被李洵燁抓住割掉了舌頭。

說不恨是假的。

可看見姑娘為我著急，為我痛哭。

「我的好春兒，是我沒出息, 護不住你。」

我說不出話，隻能咿咿呀呀。

我的好姑娘啊, 碰上皇權滔滔，不是你沒出息，是他們至高無上啊。

再後來, 姑娘為了護我，意外早產。

她救了我好幾次，我這條命她拿了我也心甘情願。

李嬤嬤聽夫人的命來替姑娘籌謀，那時她想要我的命，因為怕姑娘日後再生事端。

可姑娘護著我, 就像護著什麼稀世珍寶一般。

其實我這條爛命, 若非姑娘在, 早就沒了。

可姑娘心疼得直哭。

「春兒, 春兒, 別怕，隻要我在, 誰都別想再欺負了你。」

後來姑娘成了皇後，住進了鳳鳴宮，原來的大小姐從鳳鳴宮搬出, 卻又能回到琅琊。

李洵燁和姑娘賭氣，不來鳳鳴宮。

姑娘樂得自在, 卻不料她身子愈加不好, 原本在東宮與姑娘交好的妃子開始將她視若無睹，就連太醫院的太醫也不能過來。

李嬤嬤豁出去一條命。

可我卻知道, 姑娘早就Ťű̂³不想活了。

李嬤嬤的死，讓她心裡愧疚更大, 她卻還在惦記為我找好後路。

王家人一窩蜂地到鳳鳴宮時。

他們全須全尾，大姑娘以惠清皇後的身份回了琅琊行宮安住, 老爺和夫人都有了兒媳, 兒媳還身懷有孕。

他們的歡樂始終長存。

隻有我的姑娘, 在這宮裡苦苦熬著。

若不是嫔妃自戕, 累及家人, 我想她早就了結自己隨林將軍去了。

硬生生地拖著這副病體, 等著最後一口氣的到來。

王家無人受傷，甚至權勢更加滔天。

隻有我的姑娘, 傷痕累累。

姑娘臨終那日, 我聽見了她對孩子的絮絮叨叨，也聽見了她對李洵燁說的話。

在李洵燁說出那句讓她回琅琊去時, 我為她松了口氣。

回琅琊吧，姑娘。

那裡有你的自由，有你的小馬, 還有你的小將軍。

我永遠都記得, 琅琊有一處草坡。

幾匹馬靠在一起吃草。

我和其他丫鬟姐姐們躲在樹後，偷偷張望姑娘和小將軍。

姑娘臉色緋紅地給小將軍的腕上綁了紅線。

「喂，林煊, 你這輩子不許娶別人。」

他笑意盈盈：「喂，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可就隻認定你一個人啦！王明珏！」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