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娘娘盡管下旨,臣自會找丞相說明。」
「我也想讓你留下。」
我輕聲說道。
寧昭晗聞言,整個人忽地僵住。
見他這般反應,我不由覺得好笑。
留下他,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
「一是你與丞相和我相互間有個制約,朝堂不會為了奪權而結黨太過。」
「二是——」
我起身出了大殿,望向了東南方,那是我家的位置。
「我爹卸任,朝中也應該要有新的大將軍坐鎮。」
寧昭晗並未應答,而另起了話頭問道:「娘娘打算如何安排十五殿下。」
我拒絕了趙淳骞為十五起的名字,也沒有給他封號,難為寧昭晗能找到個十五殿下這樣不倫不類的稱呼。
「他叫張十五。」
我已經被困在了皇城裡了。以前我以為,是趙淳骞的壓制才讓我如此難過,可如今我算計了皇帝,執掌著天下,也體會不到半分快意。
我甚至在夜深時會不斷自問,我對趙淳骞的報復,究竟是為了十五,還是被這滿是冰冷的皇城困瘋了,才會如此冷血狠厲。
十五若在我身邊,我護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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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姓的是天下第一大姓,往後會有很多族親幫襯,我也隻不過是他的一個富裕親戚。」
「十五有先天喘疾,京城太幹了,等盛夏過了,你親自走一趟把他送回江南吧。」
我站在皇宮的最高處,紅透了的雲彩也不能填補我的一分孤寂。
寧昭晗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的身側,他那常年古井無波的眸子,難得帶了情緒。
半晌,他掏出了一樣東西塞進我的手心。
是寧家軍的兵符。
「你把兵符交予我?」我驚詫,「雖不知趙淳骞最後一道密旨吩咐了你什麼,但這一定是他禁止的吧?」
「寧家效忠的從不是皇室,而是天下的百姓。」他回道。
四樣兵符齊聚,在大雍朝前所未有。
我是大雍最權傾朝野的太後。
……
明德三年,皇帝束發入上書房,開始學習處理政務。
老丞相和博陽侯,一文一武地正好任帝師。
相比老丞相,小皇帝顯然更喜歡博陽侯這個老師。
「母後,寧侯什麼時候才能班師回朝啊!」
「在你能自己批完這一百斤折子後。」
我頭也不抬,奮筆疾書。
我還是會懷念幼帝剛即位時。
那時候老丞相心中沒底,不願我接手朝政,再累一個人也要硬撐著把折子給批完。
「大將軍越地大捷,要班師回朝了!」
有小太監喜滋滋地來報,看到我在室內,立馬噤聲肅立在一旁。
我瞥了旁邊的小皇帝一眼,起身捋平了袖角。
「哀家累了,今日就到這吧,剩下的折子不懂就去問你老師。」
我前腳剛邁出內殿,就聽見兩人的歡呼聲。
我壞心地轉身回去,輕咳兩聲。
看到還張著嘴,卻憋回去聲音的小皇帝,我放聲大笑。
我也高興啊,這一仗打贏,越人至少三十年內不敢再犯我大雍。
……
明德七年,皇帝加冠,正式臨朝。
老相爺上疏乞骸骨。
按理說,我也應該功成身退,隻是我總覺得不甘。
我與趙淳骞當初那樣不死不休,如今看著,我卻成了他想要的一代賢後。
滿朝文武開始忌憚太後擅權弄人。
寧昭晗卻看透了我的想法。
不知他是怎麼跟皇帝說的,翌日大朝,趙嘉燁向外宣布了要去泰山封禪的消息。
朝臣自然反對,他剛親政,有什麼好向上天告慰的。
然皇帝金口玉言,他想做的事,已經沒人能攔住了。
首陽,明德帝攜德肅太後,帝師寧大將軍及百官上泰山。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我捧著玉璽,身著皇帝袞服,步步走上祭壇。
小皇帝瞞著群臣也瞞著我,把眾人騙到了泰山。
趙淳骞,你沒來得及等到的封禪,我替你來過了。
……
明德八年,德肅皇太後撤珠簾,退後宮,皇帝徹底執政。
我這些年把精力全然投在了朝政上,驀然脫身,倒是無所適從。
我學著後宮的太妃們,開始養花種草。
老天爺似乎不願意讓我就此闲住,我種下的第一盆月季還沒開花,便又被皇帝匆匆請回了朝堂。
連日暴雨,黃河決堤,下遊的百姓遭受水患,十室九空。
江南一帶也起了疫病。
寧昭晗去西域練兵了,百官眾說紛紜,朝堂竟是一個能拿主意的也沒有。
看到江南的瘟疫線報,我心焦得不行。
十五身子弱,每到雨季他就會病上幾日。如今怕是大夫都不好找。
下面的朝臣爭個不休,無非是一方說先賑災,一方著急查明黃河為什麼會決堤。
「皇帝想先做哪件事?」
「兒臣以為,水患賑災朝裡都有著先例規矩,一層層地往下辦就是了。黃河決堤卻是少見,這裡面,必然有問題。」
「那就去查黃河決堤。」
我拍板。
正逢亂時,皇帝有些壓不住臣下。
他年輕氣盛,私帶一隊侍衛,要去黃河邊上一探究竟。
我看見趙嘉燁留下的信時,他們已經跑出去一夜。
大臣們群龍無首,我坐在珠簾後,一個頭兩個大。
我一邊派人去沿線找皇帝蹤跡,一邊著人快馬去請博陽侯回京。
等我發現沒了十五的消息時,已是五日後。
當年寧昭晗親自去送十五下江南,特地留了一隊斥候,走八百裡加急道,每天將十五的起居、畫像傳遞到內宮。
想著江南的疫病,我越發坐不住了,直接叫人把這些天有關江南的折子全部搬來我的寢殿。
闲棋和談棋陪我一起翻。
「西塘鎮,平康坊,封鎖……」
十五的宅院,便在平康坊。
我在長樂宮枯坐了一夜,一夜白頭。
皇帝和寧昭晗回來了。
都回來晚了。
皇帝在長樂宮門口跪了一整夜,滿身的白霜。
「蓉娘娘……」
見我開門他怯怯喊道。
趙嘉燁年少失恃,又橫遭宮變,再加上老相爺的耳邊風,對我是有些畏懼的。
寧昭晗告訴他,我和他生母賢福皇後關系極好,隻要叫我蓉娘娘,我就絕不會傷害他。
這個辦法確實管用。
每次他這樣一撒嬌,我就會高高拿起,輕輕落下。
「皇帝啊。」我倚著門,隔著虛空摸了摸他的頭。
「蓉娘娘要走了ťûₓ,蓉娘娘要去陪自己的孩子了。」
說著我便恍惚著往宮門的方向走去。
「蓉娘娘,我錯了!」皇帝攔我,「我下罪己詔,您別走!」
這次我沒看他一眼,徑直離開了。
寧昭晗一路護送,直到江南,才調轉馬頭。
……
明德九年,德肅太後四十整壽,皇帝大赦天下。
我在江南,為西塘鎮的亡魂守了兩年的墳。
到這裡我才發現作為重災區,西塘整座城已然淪陷。
城門處看守嚴格,隻進不出。
我毅然進了城。
說來可笑,整座城的人都死了,隻有我活了下來,
我在十五昔日的宅院裡吃齋念佛,每日早晚各點一遍引魂燈。
佛不渡我,我願渡人。
……
明德十二年,我念完了九萬九千八百一十遍往生咒。
近日做夢總是能夢見許多故人。
賢福、哥哥、梁徹施,甚至趙淳骞都出現了一兩次,就是沒有十五。
「你念了那麼多遍往生咒,十五肯定投胎了。」
寧昭晗扶我起身,把湯藥喂給我喝。
「那希望他下輩子能擦亮眼睛,不要找我這麼不靠譜的娘親了。」
這藥苦得麻嘴。
「你是天下最靠譜的娘親。」
寧昭晗溫柔地為我擦了擦嘴,又繼續灌藥。
這藥太苦了,我真的不想喝。
「梁徹施這小子真是太不負責了!明明千恩萬謝地求著我要當我的專屬太醫,卻一碗毒藥跟著趙淳骞一起走了。」
寧昭晗安靜地聽著我的牢騷,偶爾低聲回應。
我說的累了,歇了一會。看他擔心,我又強打起精神。
「你說,這回怎得這麼巧,你來得剛剛好。」
我跌倒在佛堂,寧昭晗正好來看望。本來我都要走了,他又硬留了我幾日。
「其實我年輕時,等過你許多回,但你次次都沒有來。」
「當年為了嫁你,我違背父兄的安排,硬是搭了個比武招親的擂臺,把所有上來的人都打走了。我等了十日,你可是你一直沒來。」
「後來再見你,沒想到就是十多年後了。那時我看著你滿身冷酷,知道我們再無可能。說起來,我覺得你氣質大變,你也如此看我吧。」
我笑得蒼白,強忍著反胃。
「你自小就是京城最明豔耀眼的姑娘,我怕你謀逆,又慶你謀逆。」寧昭晗眼中含淚,終是停下了徒勞的喂藥。
「我在京郊小築再見你,心裡就想,如果你真的要反,我就背棄了祖宗,自請除名出族。」他笑得苦澀,「辰榮哥說讓我當你的面首,我竟真的心動了。」
我們之間有太多錯過。
我張口欲言,卻沒忍住哇的一聲把吃下的藥湯又吐了出來。
寧昭晗手忙腳亂的樣子,倒是有了幾分十幾歲時青澀模樣。
我拉住他的手,讓他好好陪陪我。
「你一定要堅持住,陛下帶著太醫已經下江南了。」
我搖頭。
「你把那孩子養大,就不想看看他娶妻生子的樣子嗎!」寧昭晗攬住我,字字啼血。
我想看自己的孩子。我已經沒力說出,不知是我教得好,還是因為有賢福的良善血脈存在,趙嘉燁的品行能力,都很出挑。
我下了地府,也是有顏面面對老友的。
「我控制住寧家軍的形勢,日夜不停地趕回京中,正好看見你全家跪在門前,接你封妃的聖旨。」
寧昭晗見我撐不住了,哽咽著把我一直想要知道的原因說了出來。
我笑,年少時的心結竟等到行將就木的時候能才解開。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下輩子,我們誰也不要遇見誰了!」
我倚在他的懷裡,沉沉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