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7
靖康書院是皇城最大的書院,稍有家世的公子小姐大多是在這裡開蒙學習。
我本也是靖康書院的學生,可我天性愚笨,課業每每都是下等。小娘說,我讀的那些書都無用,不如把自己捯饬得動人些。
於是後來,我便請假不去了。
我坐在自己房中,看著鏡中像朵花似的自己。
我如今能依仗的,也隻有這七分顏色三分妝了。
時光在塗塗抹抹中消耗殆盡,眼見到了酉時——書院散學的時間。
「懷枝!」人未到,聲先至,顧驚鵲款款而來,我立馬起身相迎,她卻拉著我坐下,說:「我今天是來當說客的。」
說客?當誰的說客?
「我娘今天又念叨著你的事情,她說我的婚事定下來了,你身為長女自然也得早做打算,懷枝,你老實告訴我……」
她突然停下,直直看著我,盯得我十分不自在。
「你是不是喜歡裴戾啊?」
喜歡?
我不知道喜不喜歡,我從前根本就沒考慮過這件事,畢竟我若是成了他的妾室,我愛不愛他有什麼區別呢?難道我愛他,他就會愛我嗎?
他是老爺,是主君,是要討好的人,與我本就身份不對等,喜歡不喜歡,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斟酌再三,我還是如實答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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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驚鵲似乎松了一口氣:「那就先別想這些,就算不去書院,也別在家裡悶著了,我明天帶你出去散散心。」
8
顧驚鵲約我出來的時候,我正在刺繡。
小娘說,刺繡用來打發時間,再好不過了。
她說我要為以後的生活提前做準備。
我以後的生活……
愣神的瞬間,顧驚鵲拉著我上了船,她說要帶著我遊湖,看風景,散散心。
但看到裴戾的那一刻,我意識到我上的是條賊船。
在顧驚鵲借故離開的時候,我覺得我的意識是對的。
「你為什麼不來書院?」
我一怔,先說的話卻是:「你的聲音真好聽。」
裴戾瞪我,我才又說:「女子讀書,無用。」
這都是小娘教給我的,她說女子終究要嫁為人婦,讀那麼多書,太過聰明反而惹郎君厭棄。更何況我謀的隻是一個高門妾位,隻要好好打扮自己,討好夫君主母就行了。
小娘這樣告訴我,小娘的小娘這樣告訴她,自古以來,都是如此的。
裴戾氣笑了:「誰說的女子讀書無用?那你妹妹為什麼要讀書?那些高門小姐為什麼要讀書?皇家公主為什麼要讀書?」
「她們以後都是要做主母的,讀些書好算賬。」我撇嘴。
「那你就沒想過要做主母?」
做主母?
「我、我出身微賤,做不了主母。」
裴戾搖搖扇子:「那可見你並非真心愛我。」
我又不解,那日我看他,雖然沒有愛意,但那三分羞澀也不全然是裝出來的,他為什麼這麼篤定?
「郎君何出此言?」
「你若真心愛我,定然日日夜夜朝思暮想,昨日我人就在書院,你卻不來,可見你不愛我。」
「你若真心愛我,定然千方百計想方設法成為我的妻子,而不是自作聰明謀一個妾位。」
「你若真心愛我,定然對我言聽計從,方才我駁你說的讀書無用,你就該點頭稱是才對。」
「此三點,可見你不愛我。」
我懵住了。
裴戾有沒有大才我不知道,但他這張嘴是一等一的利索。
「那你說,我讀書有什麼用?」
「明年聖人就要開設第一屆女官考核,你若讀書有成,過了考核就能為官造福一方。近些年裡皇城裡的女商也比往年多了不少,若不讀書,她們又是怎麼賺的銀錢?若你讀得淺薄,也可以為人抄書,抑或自己寫書,養活自己不成問題。」
裴戾一頓。
「再退一步說,你來書院就能看到我,與我多些感情,難道也算無用?」
9
第二日,我就要去書院讀書。
小娘死活拉著我,一邊勸一邊罵:「哎喲我的姑娘你幹什麼不好!作什麼讀那些男人讀的書?讀了又沒用,你從我肚子裡出來,叫我一聲娘,我和你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我大半輩子不識一個字,不也照樣活得好好的!」
以往小娘這樣說,我就跟她回去了。
可現在,我覺得裴戾說得對。
「這聲娘,阿姊敢叫,孫小娘難不成真當得起?」顧驚鵲不知何時進來,親親熱熱地挽住了我,「懷枝,我們去書院吧。」
我點點頭跟著她出去,隻聽見小娘又稀裡哗啦罵了些粗話,然後就念叨著什麼:「想當年老娘也是個風流一時的人物,怎麼就……」
小娘當初的確是個風流一時的人物。
奴籍出身,自小學舞,十三四歲就是歌亭樂坊的頭牌,備受官人老爺追捧。後來啊,年歲漸長,賓客散去,於是她挑中了念舊情的顧老爺,使盡渾身解數,最終如願進了顧府,甚至趕在正妻前邊生了我這個庶長女。
小娘常說,她現在日子過得好,都是因為遇上了我爹這個念舊情的好男人。
難道……難道我以後的生活,也隻能寄託在一個男人身上?
上了馬車,我連忙為小娘找補:
「驚鵲,你知道,我小娘沒什麼壞心的,她沒讀過書,她也不是不敬母親,她……她就是為了我,好心辦了壞事,你別和她計較。」
「我知道。」顧驚鵲應聲,「懷枝,你能來書院我很高興,你隻要別像以前那樣輕賤自己就好了。」
我眼眶熱了又熱:「我知道了。」
原來我以前,一直在輕賤自己。
10
書院的課業我落了太多,跟上去不免吃力。顧驚鵲把她的書借給我,書上密密麻麻做了批注,可我仍看得一知半解。
課餘時,裴戾穿過屏風來問我:「可有什麼不懂的?」
「不懂的多了去了……等等,驚鵲呢?」
我與驚鵲同桌而坐,現在她卻不見了蹤影。
「哦,你妹妹啊,和小情人雙宿雙飛去了,不用管她。」他坐在了顧驚鵲的位子上,「哪句不懂?我教你。」
我指向一句: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
「你讀此句,讀出了什麼?」
「寒冷的時節,才知松柏是最後凋謝的……我隻讀出來了這些,其中可有深意?」我困惑道。
「讀出這些就夠了,世間佳木何其多,大多在春夏之交茂盛,歲寒之時卻個個凋零,唯有松柏挺立。而松柏凋零時,舊葉未謝而新葉已萌,此為『恆』也。松柏之堅韌,在於固守,在於初心。」
我點頭。
他的聲音實在好聽,如古琴撥弦,如珠落玉盤,讓人一不小心便醉了。
裴戾意猶未盡,又說:「良木如此,良人亦然。」
良人……?
我這才意識到,我與他現下多曖昧,連忙推他:「你快回去!」
裴戾起身,眼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還故意道:「等散學了我再來找你。」
你看,他們這些讀書人,狡猾得很,不聲不響,就把愛意遞到了你心裡。
11
「懷枝快來,就差你了!」書院的一個同窗小姐拉著我坐到桌上,顧驚鵲在旁邊調笑:「我早說讓你來,瞧,你一來,她們一個個的都黏你身上去了。」
我沒見識過這樣的場面,之前我不去書院時,這些貴族小姐平日裡我都見不著,更遑論深交。
後來一個個相處得多了,她們便喜歡同我玩笑,再後來,她們小聚也就叫上我了。
往常我不過隻能陪著顧驚鵲出席些世家宴會,或是壽宴,或是喜宴,或是生辰宴,哪一回我都是規規矩矩的,這樣女兒家既活潑又自在的小宴,我還是不適應。
一個最活潑的小姐吃了兩盞酒醉道:「咱們姐幾個聚會,光有佳人有什麼意思,今兒我做主,喊了幾個才子過來!我家那幾個不成器的兄弟待會兒就來,一會兒咱們就跟他們鬥詩,非把他們鬥下去不可!」
眾人立刻響起一陣揶揄之聲。
不為別的,這說話的人就是裴四娘,裴戾是她哥哥。
「我、我要走了。」我作勢要逃,卻被幾個身邊的人抓了回來。
「顧懷枝,你今天走我就看不起你。」
「就是就是,裴四娘的哥哥,就是我們的親哥哥,你走什麼!」
「你快別胡說了,是我們的哥哥不錯,要是顧懷枝管他叫哥哥,那不就……」
她們三言兩語把我鬧了個滿臉通紅。
我以前三番兩次跌裴戾懷裡的荒唐事,也不知道她們從哪裡知道的。我原以為她們會看不起,可她們卻隻是打趣我一定會成為裴戾的妻子。
可我跌在裴戾懷裡的時候,想的隻是一個妾位。
原來,我不看輕自己,別人就不會看輕我。
我求的是妾位,她們便隻知道我自甘為妾,我說我喜歡裴戾,她們就說我是他的妻子。
裴戾是穿著官服來的,他早早就從書院結業做官去了,過了今年,他又升官了,任吏部郎中。
「二哥哥,你來了呀!」裴四娘看見裴戾就把他往我這推,我身旁的小姐們這時又不知道竄哪去了,於是,我身邊隻剩下一個裴戾。
12
「四妹妹,你眼裡就隻看得見二哥哥,我這個哥哥難道就不是哥哥?」裴三郎見大家都緊著裴戾,吃味道。
「哎呀,好哥哥好哥哥!你怎麼不是我哥哥?快、快飲了這杯酒,三哥給我們的酒令起個頭!」
裴三郎笑著將酒一飲而盡:「你們行的是個什麼令?」
「咱今個行的是飛花令!不過這規則嘛我說了算。今天咱們就分兩席,兄弟們是才子,小姐們就是佳人!才子先行,佳人再行,如此間錯開來,詩中不但要帶有花字,佳人的句子還要和前一個才子的句子字數一樣,韻腳相同。」
眾人聽了這規則,立刻有幾個小姐開始叫苦,才情最薄的一位孔小姐叫道:「憑什麼叫才子先行!叫他們才子就已是佔便宜了,不該禮讓佳人嗎?」
「哎呀……我這不是答應了三哥讓他先行嘛。三哥,你怎麼說?」裴四娘笑嗔道。
裴三郎抬抬手:「那就讓孔佳人先行。」
孔小姐一下子漲紅了臉,挑了句最簡單的:「春城無處不飛花。」
裴三郎冥思苦想,手上已經端上了罰酒,卻突然一個機靈道:「我花開後百花殺。」
下一個佳人接道:「千樹萬樹梨花開。」
才子默了半晌,沒接上來,自飲了一杯。
再下一個就是我,我方才被她們灌了兩盞酒,此刻腦子有些昏沉了,迷迷糊糊間吐出一句:「花裡相思讓與君……」
接我的才子在幾個佳人的作用下變成了裴戾,他看著我醉倒的模樣,輕聲道:「落花風雨更傷春。」
我一下子便醒了。
這句詩的下一句是……
裴戾端了一杯酒,一飲而盡:「不如憐取眼前人。」
我說,芳心怕載春愁重,花裡相思讓與君。
他言,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我覺得,我現在說愛他,不算撒謊了。
13
有好友做伴的日子,似乎也不難過。
我還是拒絕了那個窮書生,這回不是為了做高門寵妾,而是為了今年的女官考核。
顧驚鵲也要應試,為此,她和三皇子的婚期拖了一年。
考核前一天,裴戾約我出來,他問我:「你的學問學得怎麼樣了?」
「平平。」
我的學問我知道,我本就不聰明,又落了許多,蟾宮折桂不可能,名落孫山倒也不至於。
「那你就隨心去吧。」
「好。」
我們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裴戾……」我猶豫著開口,心思千回百轉還是沒有說出更出格的話,「你的字是什麼?」
「嗯?」裴戾意外地看我。
「你從來沒說過你的字,我也從來沒問過。」我望向他,我想這回,我眼裡該是滿含愛意了。
字,唯父母妻子可喚。
他要是不告訴我,那、那我——
「明川。」裴戾笑著靠近我,「顧懷枝,你記好了,我的字叫明川。」
他一下子將我抱了起來,我尖聲叫道:「你、你放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