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從我成為上官曜的那一刻起,我便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姑娘了,相夫教子不適合我。
父皇在位的第十五年,朝臣紛紛逼迫父皇立儲君,父皇卻未曾有過立儲之意。
新年初始,父皇寒氣入肺,一下子老了許多。
十五燈節,皇宮卻很冷清,父皇不喜歡熱鬧,便沒有舉辦宮宴。
我陪著父皇去了雲氏皇陵,他跪在雲國歷代君主的陵墓前,細數著自己的功過。
他從雲族與上官族的世代恩怨說起,從深夜說到黎明,最終承認了自己叛臣的罪名。
為天下百姓謀福祉而造反,他從未後悔過。
父皇的前半生都在陰謀算計中度過,後半生又在為天下百姓的興榮而操勞,他的功過,隻有他自己才配談論。
太陽升起時,父皇釋然地笑了,他攀著我的胳膊,帶我去了上官族的陵墓前。
他拉著我一起跪下,要我承諾他三件事。
一曰:「絕不背棄上官族,不可手足相殘。」
二曰:「為大淵百姓謀福祉。」
三曰:「以上官曜之身份,繼承皇位。」
第三個承諾說出時,我震驚地看著父皇,他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與我擊掌為盟。
「此逆天之舉,所有罪過皆由我上官厲承受,隻盼我兒勵精圖治,不要辜負父皇的期望。」
「父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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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含淚道:「曜兒,原諒父皇的自私,你承諾了這三件事,便再也不是公主上官媱了,這個名字,也將隨著父皇的離去而深埋地下,從今往後,你是大淵國的太子,未來也會是皇帝,你的身上背負的,將是大淵的社稷,父皇相信,你有這個能力。」
我跪在父皇身前,重重一拜,「兒臣,定不負父皇期望。」
立我為儲君的那天,父皇與朝臣對峙了許久,誰也不肯退讓一步。
丞相卻出來做了和事佬,說他支持父皇的決定。
退朝後,父皇讓我提防丞相。
他擁護我,恐怕是想在父皇百年之後,他好以匡正超綱的名義起兵造反。
20
轉眼又是五年,父皇的身體每況愈下,丞相蠢蠢欲動,隻待奪位。
接到父皇密令,我急忙趕到皇宮。父皇躺在床上,從枕邊拿出遺詔,立我為帝。
我跪在床邊,不願接旨,父皇拍了拍我的手,「曜兒,父皇什麼都知道,你不用內疚,這皇位,隻有你能繼承,瀾兒是將帥之才,可他不懂為君之道,澤兒膽小怕事,優柔寡斷,朕不能將江山交給他,唯有你,懂父皇的心,更懂治世之道,大淵交給你,朕很放心。」
我含淚搖頭,久久無法釋懷,「父皇,我不是……」
他打斷我的話,無力地笑了笑,「朕知道,朕什麼都知道,朕教養你二十多年,在朕心裡,你永遠都是我的曜兒。」
我震驚地看著他,「父皇,你怎麼會知道?」
「朕的女兒出生時,右胸口處有一個灰色胎記。
「當年我去雲渡山領你回來後,你母後給你洗了澡,她說你沒有胎記,我便騙她說,當初是我看錯了,那不是胎記,而是不小心抹上去的灰。
「可她卻心有疑慮,一直懷疑你的身份,所以她才對你那般苛刻疏離。」
難怪母後一直不喜歡我,原來她一直都在懷疑我,從未當我是她女兒。
「那父皇為何還要留下我?」
「朕後來一直讓人查你的身份,才知道你是何功的女兒,曾經朕與何功情同手足,可是他太過正直了,眼裡容不下不義之事,我送上官煜去雲渡山後的第二年,何功便因為在朝堂上大罵雲帝昏庸而慘遭滅族之禍,沒想到他的女兒還活著,朕便決定將你養大。」
原來父皇什麼都知道,他一直包容我,照顧我,可我卻處處防著他。
幼時我被家僕送去雲渡山,遇到了真正的上官曜。那時我經歷了滅門之禍,心裡滿是仇恨與憤怒,逐漸變得寡言少語,也不曾同上官曜說話,從僧人口中得知,她是上官大人的嫡女。
那時她與上官煜很要好,兩人形影不離,我遠遠地看著他們,很是羨慕。
她十歲那年,上官大人提前來信,說他要接走女兒。
就在上官大人來的前一天,我看到了寺院住持破戒玷汙了一個來供奉香火的寡婦,正巧上官曜也看見了。
她因為害怕而發出了聲音,主持發現了她,捂住她的口鼻,沒想到卻把她捂死了。
主持慌亂之下,把她的屍體扔進了池塘。
我跑到人多的地方,大喊著有人落水了。
上官煜得知是上官曜落水後,也不顧自己的安危,跳進池塘去撈她。
他受了風寒,又得知上官曜死亡的消息,便病倒了。
那晚,我去找了主持,說出了他殺人的事情,他要殺我滅口,我诓騙他說,我已經將他害死上官小姐的消息送了出去,如果五天後我沒有出現,那消息便會送到上官大人手中。
我威脅他替我隱瞞身份,讓我頂替上官曜的身份,上官府五年來沒人來過雲渡山,所以誰也不知道真正的上官曜長什麼樣。
主持封了眾僧人的口,替我瞞下了此事。
從那以後,我便成了上官曜,而死去的便是無衡。
上官煜燒糊塗了,醒來時,主持說他認錯人了,掉進水裡淹死的是無衡,無塵已經被接走了。
父皇告訴我,母後派人去雲渡山查我的身份,從上官煜那裡聽說了兒時落水一事,她開始篤定我不是她的女兒,便想利用此事威脅我。
就在上官煜被接走的後,父皇派人去殺了雲渡山眾人,火燒了寺廟,從此死無對證。
這一切,都是父皇在保護我。
21
景隨安闖進父皇寢宮,神色緊張道:「周丞相率兵入城了。」
父皇聽到這個消息,氣急攻心,吐出一口血,抓著我的手,囑託道:「曜兒,父皇將社稷交給你了。」
我跪下接了聖旨,「父皇安心休養,兒臣定不辱使命。」
「景隨安,你留下保護好父皇。」
「不行,我必須同你一起去。」他拉住我的胳膊,態度堅決。
「殿下大可放手一搏,陛下自有臣守護。」
話音落下,帳後走出一人,正是鬼面人首領。
他摘下面具,我與景隨安皆震驚不已,因為他的臉,與景隨安一模一樣。
「臣景執,乃隨安的雙生哥哥。」
他三言兩語便解釋了其中緣由,幼時他與景隨安走散,父皇收養了他,便一直培養他做暗衛首領,後來父皇又幫他找到了弟弟,為了讓他安心,父皇便讓景隨安跟著我。
有景執在父皇身邊,我便可安心一戰。
從宮門到明德大殿的宮道上,躺了無數屍體,我擦去臉上的血汙,執劍對上孤立無援的周丞相。
他怒目圓睜,站在屍山之上,大喊:「不可能,我不會輸,我不可能輸。」
自從周貴妃將他暗中養兵馬一事告訴我後,我便一直派人監視那三千兵馬的動向。
十天前,那三千兵馬離開駐地,駐扎在燕都二十裡外的山谷裡,我便知丞相要動手了。
我將消息八百裡加急送去邊關,程將軍與瀾兒加急趕來,終於在宮道上攔截了他們。
瀾兒解決完其他叛賊,慢慢走到我身前,按下我的手,「皇姐,交給我吧。」
我點點頭,隨即轉過身去,聽到了身後的慘叫嗚咽聲。
周清雅,對不起,我食言了。
腦海中出現她痛苦的臉,她求我,「將來我爹若做了大逆不道之事,求你,放他一命。」
來世,我願受盡世間苦難,來償還欠你的恩與情。
22 尾聲
父皇還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他走得很安詳。
我順利登基為帝,從此卸了紅妝,穿上龍袍,成為君王,孤寡一生。
高處不勝寒,我選了這條路,便要一往無前地走下去,到死,我都是上官曜,是一個男人。
轉眼間,槿妹的女兒已經到了出嫁的年齡,那孩子古靈精怪,一點都不像槿妹。
反而是那個小兒子,非常像謝運,開口便是大學問,經常說得我頭疼。
槿妹闲時便進宮陪我聊天,從家常瑣事到教育兒女,她在抱怨的同時又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她的一雙兒女已經長大,她這一生也算幸福美滿。
謝運要辭官隱居,臨走前,槿妹帶著她的孩子來宮裡陪我,那兩個孩子說兩句便吵了起來,我這宮裡許久沒這麼熱鬧了。
孩子打鬧著跑了出去,槿妹忽然抱著我哭了起來,「叫了你快二十年的陛下,我都忘了,你是我姐姐。」
我摸著她的頭,眼眶湿潤起來,「槿兒,謝謝你這十七年陪著我。」
她的眼淚濡湿了我的肩頭,哽咽到不能說一句話。
「姐,我不走了,我陪著你。」
「傻槿兒,我身邊有很多人陪著,你就不要來給我添亂了,你那一雙兒女快把我吵死了。」
聽到這話,她哭得更厲害了,孩子進來時,她急忙收了哭聲,別開臉擦了擦眼淚,笑著拉過她的孩子,「來,給舅舅磕頭。」
兩個孩子很聽話,頭磕得咣咣響,惹得我大笑起來。
槿兒走的時候,景隨安替我去送了他們一程。
兩年後,許廷君送來信,說是阿櫻患了疫病,沒能熬過來,去世了。
空蕩的宮殿中,我捂著嘴嗚咽,不敢哭出聲來,景隨安推門進來,將我擁在懷中, 我埋在他胸口,放下了所有戒備, 哭了好久好久。
「隨安,這些年,辛苦你了。」
他輕笑一聲, 「為人臣子,這是我應該做的。」
我收好心緒,隨口道:「萍兒該出嫁了吧,要不要我幫她尋一門親事?」
他笑著低下頭, 「萍兒已經有意中人了, 不是燕都人, 是她娘親家鄉的一個後生,人不錯,對萍兒很好。」
我高興道:「那便好,那便好。」
送他出宮時, 他心事重重,欲語還休。
直到萍兒和她娘親走過來時, 他笑著迎上去,體貼地替他的妻子擦著額頭上的汗珠。
他的妻子溫柔賢惠, 待他很好。
她同萍兒對我行禮後, 便問景隨安:「夫君同陛下說了嗎?」
其他叔叔伯伯聞風而逃,甚至要去告發。
「□【」我笑道:「朕準了。」
說完此話, 我便轉身離去。
眼淚終究是沒能忍住,一滴又一滴地往下落。
或許,這就是我做皇帝的代價。
還好,我承受得住。
身邊的人一個又一個離去,我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父皇,我答應你的事, 做到了。
我孤寡一生,晚年之際, 身邊隻有一個小太監陪著我。
瀾兒的嫡子成了儲君, 那是個聰明伶俐,穩重可靠的孩子, 把社稷交給他,我也可以安心去了。
在我昏昏欲睡時,我好像看到了周清雅,她來接我了。
耳邊有無數人在喊我:「姐姐, 陛下, 舅舅,姑姑……」
我這一生,身份太多,卻唯獨沒有人記得, 我曾經叫何廉心。
周清雅,我欠你的,來還你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