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原本,所有的痛苦該結束在那日,可宸王接住了我,他說:「死太容易,活著才最痛苦。」
就是這個空隙,箭入胸口,他吐血而亡。
對啊,死太容易,活著才最痛苦啊。
我高高舉起匕首,蕭奕承根本不反抗,他一心求死,眼看匕首入體,城樓上的利箭破空而來,直直扎進我的額頭。
季言州不愧是百步穿楊的好手,箭射得真準。
「照顧……好……憬一……」
我直挺挺倒下,看到對面城樓上抖得拿不住弓箭的季言州,我勾唇笑笑。
那個說再也不會讓人欺負你的男人,最後也會拿起弓箭殺了你。
這世間的情愛,就是這麼可笑。
臨死之前,離我最近的是蕭奕承,他有些瘋了,又哭又喊,我看到遠處姐姐同爹娘一起來接我了。
真好,我們一家,終於可以團聚了。
番外·阿喬
1
小姐其實有很多嫁妝,老爺死後留下了不少家產,連帶皇後娘娘的嫁妝,娘娘入宮時為了小姐過得好一些,一點嫁妝都沒帶。
我經常想,就算小姐不成親,大概這些錢也能養我們一輩子。
可皇後娘娘說:「阿喬,不要陪她胡鬧,隻有嫁個好夫君,才能護她一輩子,離了京,她才能開心,阿喬,你會替我照顧阿苧一輩子,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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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咬著糯米糕點頭,不明白娘娘為什麼哭:「娘娘的話,我都會聽。」
2
小姐經常動手打人,這一點和皇後娘娘不一樣。
娘娘賢惠,對人永遠溫溫柔柔,因為她總被人寵著。
可小姐不一樣,很多時候,娘娘來不及保護她,隻有她自己保護自己。
她不愛說話,難過了也不會哭,有時候我問她為什麼不哭,她便懵懂地看著我:「阿喬,我耳背,我什麼都沒聽見。」
耳背,真好。
隻要她耳背,便聽不到許多難聽的話。
那些百姓,沒什麼見識,不懂什麼大義,隻知道女子就該忠貞,受了屈辱就該自盡,活著就是不知羞恥。
這些人啊,比叛軍還該死。
3
我一直以為小姐會嫁給沈公子,可有一次我在街上聽人說,丞相最看重名聲,他對旁人說,沈頤安以後要娶的女子需得是名門閨秀。
手裡的糕落在地上,我蹲在樹下哭了好久,小姐那麼好,都被那些人毀了。
4
皇上為小姐賜了婚,是季言州。
那個男人看起來就很不會疼人的樣子,我有些心疼小姐。
她心裡太脆弱了,得有個溫柔的男子寵她,她才會過得開心些。
可很顯然,那個糙漢不懂。
他整日就知道問吃了嗎,喝了嗎,一點情趣都沒有,可我不能表現不滿,隻有他願意娶小姐了,還是要捧著些,免得將來他反悔。
5
大婚前,那些刁民又來辱罵小姐。
小姐崩潰了,她整個人空洞地看著嫁衣,像是隨時都準備赴死一般。
我害怕極了,發瘋一般往皇宮跑,一路上不知道摔倒了幾次,還撞到了馬車,我哭著進宮,半路上遇到了季言州。
「怎麼了?」
我將經過告訴季言州,我求他救救小姐。
季言州指了一匹馬給我,讓我騎著入宮,便獨自出了城。
他說京中守衛隻能保護皇上,可他的人能臨時調來保護小姐。
那一刻,我竟覺得,這男人冷硬的面容下有一顆溫柔的心。
嫁給他,小姐應當會幸福吧。
6
娘娘有孕了,她吐得厲害,宮中又生了事端,小姐不放心,將我送入宮。
入了宮,我才知道,什麼伉儷情深,不過是障眼法罷了。
娘娘與皇上早就離心離德,娘娘日日撫著肚子流淚,皇上晚上會來,二人也無話可說。
娘娘說,她快死了,我問為何,她撫了撫殿內的欄杆。
我以為是產婦心理脆弱,所以想得太多。
自我入宮後,我便發現,娘娘似乎很少去殿內的欄杆處,她總是命我打開窗子,她說她不喜歡這香氣,惡心得她想吐。
我以為是懷孕的關系,從未想過,那竟是麝香的香氣。
太醫一日三次來得很勤快,每一次都戰戰兢兢的,他們給娘娘端藥,娘娘不想喝,可最後還是會苦笑著飲下,隻時不時問一句太醫:「皇兒好嗎?」
太醫跪在地上直擦額頭的冷汗:「皇子無事,這些安胎藥會保皇子安穩誕下。」
娘娘放心地嗯一聲,讓太醫退下,太醫走後,她才會笑一笑,拉著我的手,同我說些年幼時的時光。
「阿苧小時候很活潑,她喜歡練武功,喜歡匕首。爹老是說她不學無術,可我知道,她其實很像爹,她年紀雖小,卻懂得大道,這些年,她不曾怪我,隻自己受著一切。阿喬,阿苧是個可憐的孩子,季大人會對她好的,是嗎?」
我掰了一塊桂花糕,自己嘗了一塊,剩餘的遞給娘娘,娘娘很憐愛地撫摸我的頭:「阿喬,你總這麼乖,等我生下皇子,你一定要回去阿苧身邊,陪著她,看著她,她過得好,你要時常告訴我。」
我嗯一聲,乖巧地應下。
7
「皇上讓太傅告老還鄉了。」
一位女官站在床前同娘娘說話,娘娘嗯一聲,並未有太大的表情。
「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可他啊,總是會怪罪到別人身上。」
我咬著糕看著娘娘,我不明白這是何意,而他又是誰。
女官走後,我便趴在娘娘腿邊:「娘娘方才在說什麼,阿喬怎麼聽不懂?」
娘娘撫著我的頭,聲音很溫柔:「阿喬,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笑著應下,好,我喜歡聽故事。
8
娘娘說,從前有一對戀人,女子深愛男子,便舉全家之力幫助男子。
開始,女子的強大,是男子的助力,可後來,男子開始怪罪女子強大,她的強大成了他的威脅。
成親後,他娶了許多女子,朝中素來有主母不孕,妾室不孕的規矩。
可他偏偏讓一側室有了身孕,殺死孩子,將一切都怪罪到主母身上。
那幾年,主母總是夢到那強迫墮胎的孩子,日夜不安,後來,她才知道,側室的父親是男子的同謀,側室父親告訴男子,母家強大,男子則要受到牽制,唯有以藥飼養,才能去母留子。
二人達成共識,側室父親備藥,而男子許他女兒一生富貴,將來還可誕下子嗣。
主母被藥喂養多年,損了身子肌理,命不久矣,男子又開始後悔,他怪罪側室父親狠毒害他心愛之人,便故意找個由頭陷害側室,打死側室,也借機驅逐了她的父親,她的父親不過剛剛出城,就被打死在途中。
娘娘說,人心涼薄,都是自私罷了。
9
娘娘生產的前幾日,開始坐立不安。
她總是說些奇怪的話,她問我:「阿喬,你是個孤兒,沒有父母,過得很苦吧?」
我嗯一聲:「若沒娘娘,我早就餓死了。」
她便更加不安,整日煩躁不已,皇上來的時候,她也那樣,有次夜裡,我守在殿外,聽到她一直在哭。
「你會對孩子好是嗎?以後若有子嗣,你不會因為旁人而怠慢皇兒是嗎?你答應我,無論如何,讓他平安長大,你答應我,要護他一生不受屈辱,好不好?
「你想想,你有今日,是我父母以命相護,我妹妹連尊嚴都丟棄了,我尚且不論,我隻求你,照顧好孩子。
「我們從小到大的情分,我什麼都不求,隻求你善待孩子。」
我不知道皇上說了什麼,隻聽到娘娘哭得更厲害,我倚著殿門滑下去,才曉得,或許,她說她要死了,不隻是說說。
10
生產那日,娘娘一直咬著被子哭。
她的眼腫得像是核桃,疼得原本瘦弱的臉上青筋暴起,屋子裡站滿了穩婆,太醫守在簾後,她那樣痛苦,卻無人管她。
孩子遲遲生不下,太醫不願意用藥,我跪下求他們,一個個地磕頭,可太醫隻掀起眼簾看了一眼簾子,說了句:「時辰尚早。」
時辰尚早,已經整整三個時辰了,還時辰尚早。
我想衝出去稟告皇上,稟告小姐,殺了這群庸醫,可幾十個穩婆將我團團攔住,一言不發,隻冷冷地看我。
為首的穩婆長得很兇,她狠狠推我一把,掐著我的臉告誡我:「不想死,就別多管闲事。」
我才明白,這些人,無一人是為救娘娘而來。
他們隻是等一個結果,他們要娘娘生下龍子,卻不願意娘娘活下去。
娘娘哭得越來越虛弱,到後來,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床上流了好多血,那些血像是一股股泉子,爭先恐後地往外流,我嚇得臉色蒼白,卻不敢哭。
我不能哭,我是娘娘唯一的依靠,我不能慌。
我拿著布子一次次墊在她身下,湿透了便換下一個,娘娘很堅強,她一直在同我說話,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阿喬,我還記得……接你回府的那年你六歲,同、同阿苧一般大,你餓得厲害……回去吃了二十多塊桂花糕,又喝了幾盞茶……撐得難受,又吐了兩次。我當時想,這……丫頭真可愛,阿苧若是這性子便好了……
「阿苧不愛哭……她總是倔強地皺著眉頭……知道計劃的時候,我是不願意的……那是我妹妹啊,她還那麼小……可我別無選擇……蕭奕承不能輸,輸了虞家一個人都活不下。奪嫡面前,皇權面前……所有人……都是犧牲品……
「她走上城門,一心求死,死前卻仍哀求蕭奕承,定要善待我……阿喬……我才是她姐姐,我怎麼能躲在她身後讓她為我謀生路……
「阿喬,我若死了,你便陪她走吧……離京城遠遠的……這裡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阿苧去哪都好,你去哪都好,你們好好活著……這一次,換我護著她吧……」
小皇子露了頭,我用力點頭,迫切地看著娘娘:「娘娘,再使使勁,馬上就好了,你會沒事的……你們都會沒事的……等孩子生出來……我們走出去……皇上會殺了這些欺負你的人!小姐不會饒過她們的!
「娘娘,您不知道,小姐的刀法可好了,她隻是怕挨打,所以從不敢在老爺面前顯露出來,她八歲的時候,我有一次在牆頭吃點心,瞧見她一飛刀射死了一隻在空中飛的飛鳥……小姐……一定會為你報仇的……還有季大人,他有兵權,他父親是鎮遠將軍……他能護住你的……娘娘,你堅持住。」
可娘娘太累了,她嘴上應著好,眼睛卻睜不開,也沒了力氣。
我一直是膽小的,我人微言輕,所以從不敢衝人發脾氣,可每每遇上娘娘和小姐的事,我總是忍不住,隻要能讓她們幸福,我豁出去這條賤命又如何。
我摔碎了桌上的茶碗,趁著所有人不備拿著碎片抵上太醫的脖子,他睜大眼睛看我,我流著眼淚,可聲音卻兇狠:「救她!害死了皇子,你們都得賠命!」
碎片劃破了太醫的脖間,他顫巍巍掏出參片放到我手上:「快些喂下,還能有力氣生下孩子。」
參片很有用,娘娘睜開眼睛,兩眼皆是血絲,很可怖,她不美了,她從前那樣美,是世間最美的女人,可眼下,她不過二十六歲,生命卻要止於此刻。
我不能哭,小皇子還未生下,我握住娘娘的手,讓她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