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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報答平生未展眉 3930 2024-12-31 15:0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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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她把我扯起來,入了暖閣,捧來熱茶:「家主少年時便才智無雙,裴家多年來人丁單薄,自從先家主去後,裴夫人就出了家,這樣大的家族,就隻剩下家主一個人孤零零的。可是從姑娘來了,家主一日笑的次數,都比前頭十幾年笑的時間要長許多。姑娘也說自己從前過得不好,你們這樣好的兩個人聚在一起,怎麼能說是錯?」


    如果有神明,我該祈禱,祈禱我的郎君,歲歲長寧,歲歲喜樂。


    12


    我被送離了裴府,馬車咕嚕嚕地前行,雪隔著門簾透不進來。我握著霜雪的手,我焦急得要掉下淚來:「霜雪,如果郎君回來,找不到我怎麼辦。」


    「此前郎君已為保夫人,已安排了去處,郎君若回來了,必然會前來的。」


    我隻是很害怕,攥著胸口幾乎喘不過氣來,我怕我見不到他了。


    我以為安排的住處是什麼高門大戶,誰知道卻是在市井之中,倒也不顯得喧鬧,左右都是祥和的普通人家,巷子裡滿竄著煙火氣。


    屋子也平凡,與裴府百年底蘊自然不同,隻是我摸上去,裡頭的陳設一件比一件金貴,綢緞浸軟。還藏了隻圓滾滾的狸奴。院子裡栽了棵好大的梨樹,霜雪和我說枝葉一直伸到隔壁去了。


    霜雪和我說,這兒有不大不小的一片地好種花,前些日子已叫人播了種,來年必定可期。


    我所心心念念的日子本不必十分富足,穿金戴玉,隻是要一個小小的屋子。


    我捂住眼睛,眼淚又出來了,洇得十分疼,可是我越來越貪心啦,我還想要有裴琅陪著我。


    我忍不住了,哭著問霜雪:「裴琅什麼時候回來,能來看我。」


    霜雪說快了,主子再等等。


    我說好,我等他。我一直一直會等他的。


    左邊的人家是戶年老的秀才,兒女都不在身邊,時常聽見他拉長著聲音在院子裡晃悠地讀詩念書。右邊的人家大概無人居住,冷冷清清的。


    我在這裡住了許久,日子一日日過去,雪都不下了,冬袄換下來,添上了春裳,霜雪扶著我在院子裡闲走,和我說,過段時日,大抵梨花就要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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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了就高興,彎起唇笑。


    霜雪笑道:「夫人就這樣高興?」


    我說:「是呀。裴琅冬日的時候和我說,要與我一同看梨花,我心裡很高興,他向來守諾,梨花開了他要回來的。」


    霜雪沉默了一會兒,說:「等梨花落了,夫人若是等不到,便不要再等了。」


    我少見地拉下臉:「梨花年年有,年年會開,我若今年等不到,我就等明年,一年年過去,我總歸能等到的。」


    街頭熱鬧起來了,說是逃亡的謝小將軍洗脫了罪名,如今重復榮光。我歡喜地要跳起來,我壓著性子問,那去歲年末落獄的裴家主呢。闲談的人們笑說,裴大人早出獄啦。連城璧,可好好地在監國二皇子手上呢,裴大人為國冒的險,不讓皇後黨染指王陵的這脊骨,可真叫人佩服!


    我心裡滿是難以自已的快樂。我便日日精於打扮,好叫裴琅來找我時,見到我最好的模樣。


    隻是我心中還有些不明所以的不安。


    等到梨花開了,我在庭院中坐著,曬著陽光淺淺入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裴琅來了,在金光裡為我梳理長發,他穿著玄青的衣服,眉眼低垂,梨花落在他的肩上。我想看清他的臉,卻模模糊糊怎麼也看不了。


    我從夢裡醒來,四遭空蕩蕩的,陽光退卻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流了淚,霜雪急忙趕來。


    我說:「為什麼他還沒有來。」


    霜雪回:「許是大事剛平,還要處理些瑣事。」


    我應是。


    我夜裡睡不著,披了外衣扶著門走到庭院中,聽見隔壁的老秀才晃著腦袋在念一句詩。


    「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我不知曉意思,卻莫名十分地難過。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我聽見另一側的隔壁有咳嗽聲,原來右側宅院裡什麼時候住進了人。我鬼使神差地往那邊牆走,一牆之隔,我想起裴琅,他身子那樣不好,在獄中不知道要消磨幾何。


    有腳步聲匆匆傳來,霜雪急道,春日夜寒,夫人怎麼走出來了。


    我仍然留戀那一牆,被哄回房間去還看一眼,忽然想到,梨花吹雪時,也是能夠吹到那邊去的。


    我一直等。


    等一個和我一起看梨花的人。


    13


    霜雪有日帶著神醫回來,她笑說:「夫人可以看見了。」


    我搖了搖頭,心中還有十分疑惑,我記得當初神醫和我說,必要有人十二分清醒換下眼睛給我才行,我心裡一慌,我說:「誰的眼睛?」


    我咬著牙,大滴大滴的淚流下來,我眼盲之後不能輕易哭,每一次落淚都如同剜目,我提起聲音喊:「誰換下來的?」


    霜雪不說話,默默流淚,我倒兩步失措下撞了床柱,我縮成一團,捂著眼睛尖叫道:「我不要裴琅的眼睛,我不要!」


    我是那麼地絕望,我想起他們說裴家家主,目明靈秀,有一雙藏了雲與月的眼睛。


    神醫悠悠出聲:「你若不要也好,我這就走了。我本來也不接這樣陰狠的活。可惜那兒郎,還病著立在雪裡找我,換目受了那麼大的苦痛,一聲也不吭,這樣好的眼睛,我這便走了,正好隔壁門口拴了隻流著涎水的黃狗,舍給它吃好了。」


    我放下手,很疼很慢地吐字,我說:「我換。」


    換目的時候我感覺我已經死了,不覺疼痛,也不覺欣喜。


    裴琅是那樣好的人,那樣無缺的人,如果是他看不見了,那我以後怎麼辦。


    他為我畫上皎梨妝,上京無人再敢笑我面醜。他知道我因眼睛遺憾,就讓我再開眼瞧一瞧我從沒見過的世間,我有恨有愛有怨。


    霜雪哭著握住我的手,眼淚滴落,她說:「姑娘不必苛責自己,家主也有私心,他想要你時時見這世間,時時忘不掉他。」


    她說:「家主向來守諾,怕自己說要陪您歷人間山河、萬家燈火做不到了,要這雙眼,一直陪著你。」


    我顫抖著幾乎說不出話來:「他一直喝的藥,是什麼藥?」


    霜雪說:「裴家人少,並非沒有緣故。家主心脈憊弱,少年時被斷言活不過二十,又經牢獄一趟,為國盡力受誣,這樣一遭下來,早已燈盡油枯。家主不讓我們多言,可是這又如何能忍心瞞住您,瞞著您滿心的歡喜?」


    換目結束,神醫為我蒙上白紗,他要我七日不得解下,搽塗藥膏。


    我換目以來,便時常覺得,裴琅就陪在我身邊,他一直在陪我看梨花,我一日日適應光明。


    霜雪曾按捺不住:「您不去見一見家主嗎?」


    我搖了搖頭。他不想讓我見,我就不見。他是天底下最矜貴的人,他不要我見到他最幹枯難堪的模樣,我就不去看,我就在這無望的日子裡,等我的少年郎。


    虞美人種下了,隻等開花。


    我解下白紗那一日,霜雪為我作了妝,她說家主很早以前就在教她如何為夫人繪妝,她學了很久很久,總是遺憾自己隻學會家主三分筆力。


    我瞧見銅鏡裡自己的模樣,陌生又熟悉,那條猙獰的疤,如今像是清池裡盛開了花,快要忍不住掉淚了。我和霜雪說,我到院子裡坐一坐。梨花正是盛極的時候,我剛看陽光,還覺有些刺眼,不久便適應了。簌簌的梨花壓枝,風一吹漫天地飛落下來,落得我滿肩滿懷都是。多瓣梨花落在清池裡,慢悠悠地漂,好多翩翩地吹到隔壁去。


    我靠著椅子,慢慢地閉上眼,我是那樣地平和。


    可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站起來,我走得那麼艱難,好像穿過的不是落花,而是不可穿越的彼岸。我輕輕念著詩,報答平生未展眉。


    我提起裙擺,往那側牆輕跑,我發瘋地大喊:「裴琅!」「裴琅!」


    可是有一堵牆擋住了我,我隻能輕輕地靠著它,力竭地一遍遍喊他的名字,我知道,他就在隔壁,我知道他在和我一起看漫天的梨花,可是我過不去啦。


    我看不見他啦。


    今朝梨花吹落滿頭雪,也算與君共白頭。


    他向來守諾,陪我看梨花,給我滿心順遂,要我見人間,可是他那麼那麼好,好到這世間也留不住他。


    我聲嘶力竭地大喊,發狠地捶著牆,泥陷入我的指縫,狼狽不堪。


    我淚流滿面,說:「裴琅,你騙我,我不恨你,我也不記得你,我要忘記你的!」


    他說好。


    騙你的,我一輩子都會記得你。


    後來我常在夜裡輾轉難眠,乘著經寒的雨露隔牆久站,卻再也聽不見咳嗽聲,也再沒聽見老秀才念叨「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我沒問霜雪,家主去哪兒了,隻是不知不覺裡,梨花已經落完了。


    霜雪看我如常,倒也放了心。


    隻是有日我踉跄一步摔在地上,痛得蜷縮起來,長發披散,白袍鋪地,我抓不住一點光了。我突然問:「他生得什麼樣子?」


    我歡喜他歡喜得入了障,卻到頭來連他模樣都不曾見過。


    霜雪搖頭:「家主不曾留下任何丹青。」


    我喃喃道:「沒事。我等他。我有許多許多年,還可以等到他。」


    我每月要遮眼不能視一日,走路時不小心絆了一țú₊下,卻有手穩穩扶住了我,我近乎絕望的心充盈起來,顫抖欣喜地轉過頭去:「郎君,是你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將我擁入懷中,近乎憐憫:「雀奴,他已經死了。」


    明月臣流著淚:「雀奴,我一生尋覓,卻不知曉最珍貴的一開始便已經失去。從始至終,我蠢笨如此,我珍愛的便隻有你。」


    他咬著牙,幾乎有恨意,卻又像是拋盡所有尊嚴一般:「可是那又怎麼樣,最終在你身邊的,仍然是我。」


    我推開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倒是平靜地說:「他還活著。」


    我問霜雪,我說我要的都已經擁有,為什麼還是不快樂。


    霜雪託裴琅自幼在身邊的修竹來找我,他帶了厚厚的信封,他說家主怕夫人消沉,囑咐您一月可拆一封信來讀。


    他說家主曾受重傷落進一個小院子裡,裡面有一個笨丫頭照顧了他七日,像是圈養一隻小雀,慎重而歡喜。


    他說家主傷好後並未離去,在小院外等候數日,終於等到那個姑娘願意自己走出院子,看見半瞎眼的少女在霞光市集裡不知所措。覆面的面紗恍然被風吹動,驚擾了許多人,她倉皇撿起面紗。她眼盲走得慢,他就跟在後面慢慢走,看她在人間飄搖。


    他說家主在雨裡曾擁抱住他的姑娘。裝成啞醫和姑娘朝夕相處,她要摔倒他就扶住,她對他向來多言,他就不聲不響地聽。


    他說那日看見少女和家主陳情,她看不見東西,也就看不見向來沉穩的家主在她面前流了滿臉的淚。


    他說家主病重時,就在隔壁的小院裡,她每次夜中輾轉難眠,家主也掌起一盞燈陪她難過。梨花開的時候,他的小姑娘睡著了,他病得都動不了了,還要到院中一同吹著飛過來的梨花。家主說,也算陪她一同白頭過了。


    他說家主守諾,家主有一個小小的姑娘,他許諾到死都陪著她。他從未辜負所說的每一句話。


    她不知道那樣多的事情,現在知曉,那餘生也有力氣能夠借著光活下去了。


    我帶著裴琅的信,去了許多的地方,每逢春日就回那個庭院,等梨花開,等他歸來。


    我有一個小小的庭院,春日時花開緋白。


    我有一個最好的夫婿,我等他歸來。


    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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