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暗中,我看到周庭淮動作一頓,眼神微微有些恍惚,仿佛想起了什麼又仿佛什麼都沒想起。
不過片刻後,他甩了甩腦袋,語氣不耐極了:「別提以前了,就當以前的我死了吧,反正我是不會喜歡上一個鄉下女人的。」
有人好奇的追問道:「周少,那如果你以後想起過去的記憶了,後悔了怎麼辦?」
「我不會後悔。」
毫不猶豫的五個字。
徹底擊潰了我的心髒。
但好在心髒早已成為廢墟,疼就不會那麼疼了。
06
我從陰影中走了出來,周庭淮的朋友們都不約而同的笑了一聲。
嘲諷又不屑。
周庭淮皺眉,猛喝了一口酒:「你怎麼來了?」
他抬頭的瞬間看到我被繃帶包裹的膝蓋,神色一頓,接著便不耐的轉過頭:「我不想回去,你不要煩我——」
卡座昏暗的燈光下,周庭淮的眉眼不再那般鋒利,籠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
有幾分柔和。
我有一瞬仿佛看到了那個在無數個夜晚為我舉燈的小傻子,正笑著對我招手:
「阿念,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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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知道他不是。
他是周家太子爺周庭淮。
我的小傻子早就回不來了。
這一年來,是我痴妄了。
我出聲打斷了他:「我以後都不會煩你了,我是來給你送東西的。」
在眾人審視的目光下,我拿出一個玉佩放在他手心,輕聲道:「這是你當年去後山一拜一叩,整整磕了三百六十一個響頭求來的平安符,我也還給你。」
我的尾音帶著一絲顫抖,被我努力壓住了。
包廂內,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無聲的注視著我。
周庭淮眉頭皺的很緊,一臉陰沉的盯著我,宛如暗夜中的獵豹:「顧念,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抬頭仔細看著他讓我熟悉之際,又喜歡之際的眉眼輪廓,壓在心口的酸澀,釋然一笑:
「或許你說的對,那個愛我的阿望已經死了,你是周庭淮,不是我的阿望,是我不該糾纏你的。」
「周庭淮,我放過你了,我想離開這裡了。」
07
離開之前,我去見了一下周庭淮的父母。
二老對我很好。
他們並未看低我的家世,反而十分感恩我的救命之恩。
並且願意讓周庭淮娶我。
是周庭淮不同意。
周母不舍得牽著我的手,歉意又愧疚,問我想要什麼願意補償我。
很是固執。
我看了一眼她身後始終沉默不語的周庭淮。
自從昨夜後,他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大抵是被我的離開驚喜的吧。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眉心一皺。
「看我做什麼——」
我輕輕一笑,柔聲道:「那就麻煩周少爺送我回去吧。」
這是我第一次叫他周少。
生疏又禮貌。
周庭淮一愣,抬頭看我,我迎著他的目光笑著說道:「我是跟你來到這裡的,那就請你把我送到我該回去的地方吧。」
此話一出,他深深的看了我許久。
卻沒有點頭也沒有拒絕,直到被周母一巴掌拍在了背上,才慢慢的點了點頭。
我猜他應是不情願的。
但沒關系。
最後一次了。
就當是四年感情路的了結吧。
從哪裡開始,就從哪裡結束。
也算有始有終。
08
走在鄉間小路上,路兩旁的麥子長的茂盛。
風柔柔的吹過。
周庭淮一直沒說話。
麥穗掛在我的腿上,留下一道道細小的紅痕,周庭淮看到,下意識的伸手幫我擋著。
我看了他一眼,抿唇輕笑了一聲。
他連忙解釋:「我這是紳士風度,你別誤會——」
我搖了搖頭,視線落在金黃色麥田上,語氣輕飄飄的帶著一絲追憶。
「其實我在鄉野長大,早已經習慣了,隻是麥穗打在腿上,我覺得有些痒,阿想不知道,以為我疼,每次走在這條路上,總是幫我擋著麥穗,他最開始也說是紳士風度,但後來,他說愛我。」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提起過往。
但是以前我總是迫切的想要周庭淮想起我,講的都是我記憶深刻的大事。
從未講過這些細致末梢的瑣事。
但說起這些過往時,我心中憋悶的鬱氣竟然稍稍的疏散。
我還記得,他來家裡的第一年,水災很嚴重,地裡小麥如果搶收不及時,就會發霉賣不出去,我爸隻能連夜搶收,我們三個收著收著,竟然下起了大雨,大雨磅礴,土地變得泥濘,腳陷進去拔都拔不出來。
可ŧű₌眼前竟出現在了一條蛇,虎視眈眈的盯著我。
我嚇得臉色煞白,著急喊周庭淮的名字,但雨聲太燥了,他可能聽不到。
我隻能眼睜睜看著蛇撲向了我。
可下一秒,卻被擁入了一個潮湿的懷抱。
是周庭淮將蛇一腳踩死了。
我嚇得直哭,周庭淮便一遍遍的安慰我。
次日一早,我在門外看到了他,原來他是怕我做噩夢,便守了我一夜。
我問他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紅著臉,卻認真的說道:
「因為,我喜歡你啊。」
說到這,我的聲音有些哽咽。
周庭淮一直跟隨在我身後。
沉默不語。
聽我慢慢講述著這些他不記得,卻真實存在的事情。
我們走到了一顆楊樹下,這棵楊樹有些年頭上,我指著樹旁的鄉界碑說道:「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地方。」
「那時,你見我的第一句話,是問我能不能帶你回家?」
「我答應了。」
那時,我從未見過像他長的這麼好看的男人,一時鬼迷心竅,竟答應了。
一個點頭。
便糾纏了四年了。
如果我知道撿男人的代價是讓我失了心,我想我不會再撿了。
同樣的錯,我不想犯第二遍了。
09
我們慢慢走在路上,有認識的人看到我們,笑著和我們打招呼:「阿想,阿念回來了啊,病治好了嗎?」
我回道:「王嬸,他治好了。」
「那就好,聽你爸說他已經找上公安開了走失人口,讓阿想上你家的戶口,你們趕緊登記了,也該要個孩子呀,也老大不小了。」
幾個嬸嬸們調侃的看著我們。
周庭淮臉上一沉,開口想要說什麼,卻被我拉住了袖口,我笑了笑,道:「好,王嬸,我們就先走了。」
等我們走遠,還能聽到她們議論聲。
但是沒什麼惡意。
周庭淮繃著臉,臉上不是很好看,我看著他解釋道:「你不要生氣,他們說話就是這樣的,沒有惡意。」
他眉心一皺,垂眸看我:「你為什麼不解釋?」
我一愣,淺淺一笑:「沒什麼好解釋的,等你走了,他們就會明白的。」
很久之前,就有人跟我說過,周庭淮一定不是普通人,因為他的氣質太卓越了。
說他將來一定會離開這裡的。
隻是我不肯放手,緊緊抓住他,最終換來一身鮮血淋漓的傷痕。
周庭淮欲言又止,卻最終什麼都沒說。
我們走到了村裡的希望小學,我小跑了幾步,走到了門前的一棵大樹旁,輕快的笑了一聲:Ŧūₙ「你看,這是我上班的地方,以前我總是一個人走回家,但是你來了以後,便在這棵樹下等著我下班回家。」
說這,我附身尋找一行字跡,指給他看:「你看這裡,還是你等我的時候寫的呢。」
周庭淮俯身去看,看到了八個字——
「惟願阿念萬事順意。」
刻的很深。
的確是他的字跡。
他看了很久,抬手輕輕撫過斑駁的牆壁,在抬頭時,眼下竟有一絲紅。
「我真的在這裡生活過?也真的愛過你——」
他尾音有些顫抖。
他想問,他是不是真的愛上了我這個鄉下女人。
才會許下如此簡單又虔誠的願望。
他眼眸帶著一絲害怕,又有一絲期待。
我抬手,輕輕的拍了拍他的頭,聲線柔和宛若風聲:
「顧庭淮,已經過去了。」
不管以前愛或者沒愛過,都過去了。
以後你還是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周大少爺。
不會和我這個混身沾滿鄉土味的女人,再有一絲一毫的關系。
Ŧűₘ所以——
「別怕。」
他繃緊了唇角,擠出一絲笑:
「那樣是最好。」
但我卻注意到他的眼角紅的厲害。
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10
我和周庭淮還一起走過了很多地方,曾一起牽手奔跑的鄉野,曾攜手並坐的天臺,曾一直種下的草莓園。
但鄉野有些泛黃,天臺的牆皮脫落,草莓園也枯萎了。
好似我和他的結局。
初時美好,最終離散。
我也逐漸變得沉默,沉默的走著ŧṻ₀,沉默的看著,感受著過往回憶一點點的變得破碎。
直到一同來到了後山。
抬頭望,盡頭是一座寺廟,煙霧環繞下,倒是有幾分卓然的飄渺。
周庭淮動作一頓,一言不發的盯著盡頭。
不知在想什麼。
我輕聲道:「山上有一個很靈驗的廟,叫棲霞廟,那個玉佩就是你從那裡求來的。」
「三百六十一階,便是三百六十一個響頭,階階虔誠。」
他驟然轉頭看我,唇角繃直,拳頭緊緊攥在一起,脈絡微微發白。
那年,我被檢查出胃癌,中期,家裡花了很多錢給我治病,但是一頓頓藥一次次治療下去,卻隻是稍稍遏制癌症發展。
發作時,我整日整夜睡不著覺,疼的死去活來,仿佛要把淚流盡了。
再次疼暈過去,我哭著不想治療了,周庭淮將我死死的抱在懷裡,神色比我還白,他求我堅持堅持,將玉佩給我掛在脖子上,說佛祖會保佑的我的。
大抵是佛祖眷顧了他最虔誠的信徒。
那日之後,我切除了癌變部位,逐漸痊愈。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玉佩,是周庭淮磕了整整三百六十一個響頭換來的。
磕的滿頭是血。
一階一階,一步一步。
將奇跡送到了我身邊。
這時,周庭淮突然問道:「顧念,佛會寬恕辜負一往情深的人嗎?」
遠處傳來一聲嘶啞的啼叫。
帶著一絲痛苦的掙扎。
我搖了搖頭,緩緩說道:「你沒有辜負我。」
他愣了一下,垂眸看我。
我溫柔一笑,抬手撫平他袖口的皺褶。
「我愛的不是周庭淮,是我的阿想,所以周庭淮沒錯,你沒錯,不愛一個陌生人怎麼會是錯呢。」
這件事,我本應早就醒悟的。
也不至於痴纏這麼久。
但如今,我已明白了。
過去的,再不舍,都過去了。
周庭淮不認識我了。
他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朋友,更有自己心心念念的青梅竹馬。
卻被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糾纏了這麼久,說著他從不記得的過往。
他討厭我本就是應該的。
「周庭淮,別怕。」
我真的放過你了。
也真的放過自己了。
從此以後,我要過自己的日子了。
11
最後我們一起回了家。
我爸高興的迎了出來,吃飯的時候,小老頭喝了兩口酒,高興的說道:「阿想,我已經申請了走失人口的登記,估計年底就能給你上戶口,到時候你和阿念就能正式登記了。」
周庭淮動作一頓,眉心皺了起來,似乎有些不悅。
我嘆了一口氣。
Ţũₔ我爸並不知道周庭淮恢復記憶的事。更不知道他已經忘記我了。
之前是抱有最後一絲希望,不想讓他擔心。
但如今,沒必要了。
我打斷了他。
「爸,不用了,不登記了。」
他一愣:「怎麼了?」
我垂下眼睫,輕聲道:「周庭淮等會就離開了,他有自己的家,不留在這裡了。」
我爸半響沒說話,片刻後,他猛地摔下筷子,咬牙切齒的看向周庭淮:「你說走就走,我女兒怎麼辦!你們在一起這麼久,村裡誰不知道,你走了拋下阿念,你讓外人怎麼說她!你讓她以後在村裡過!」
周庭淮自始至終都是冷靜的,開口道:「我可以帶她離開,給她提供工作,但是,我有自己的未婚妻,我不能——」
話音未落,被一拳砸在了嘴角。
「畜生!」
我見狀連忙去攔,但是卻攔不住一個為女兒憤怒的父親。
這一刻,這個老實了一輩子的男人,一邊哭著一邊一拳一拳砸在周庭淮身上。
周庭淮沒有推開也沒有反抗。
不知因為什麼。
而這時,門口傳來一道尖叫:「啊!你幹什麼!」
是沈月。
她指揮著保鏢拉開了我爸,心疼的攥住周庭淮的手,怒聲道:「你個鄉巴佬,你怎麼敢打庭淮——」
周庭淮制止了她。
「沒事。」
他直直看著我:「顧念——」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
我將我爸送進了房間,轉身看向了嚴陣以待的幾人,輕聲道:「我送你們出去吧。」
走出屋,周庭淮又說道:「顧念,你爸說的沒錯,我真的可以——」
可以補償我。
因為我對他的多年的照顧或者對我的愧疚。
但是,我需要的從不是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