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昭儀去皇上面前哭過幾回,但到底是沒證據,碧桃在這種事情上早就駕輕就熟,立刻去御書房跟她對哭,皇上念在碧桃還懷著皇嗣,也不肯真的拿她怎麼樣。
這之後,李昭儀安靜了幾日。
人人都以為,她已經放棄了。
我卻知道並不是。
在李昭儀宮中的角門處,每天都有宮人在無聲地進進出出。
那些宮人屬於玉妃、宋昭容、雲嬪……
唇亡齒寒,這些懷孕的嬪妃們在悄悄聯合,和失子的李昭儀擰成了一股繩,成了碧桃共同的敵人。
她們在忙碌,我也沒有閑著。
自從為皇上獻了藥,皇上便發現了我的優點——知識淵博,胸有文墨,又安靜沉穩。
因此他開始不把我當嬪妃用,而是當作女官。
精力回春的後果是,皇上越來越不愛上朝。
宮中組織了新的選秀,鮮花一樣的新人被送入宮中,皇上忙著一一賞花,翻雲覆雨得多了,自是沒精力親自批折子。
於是這差事便落到了我頭上。
我朝有規矩,後妃與內官不得幹政,但皇上自我寬慰——我不受恩寵,那便不算後妃;不是閹人,那便更不算內官。
因此由我來適當幫他分擔政事,也不算違了老祖宗的規矩。
起初,皇上還耐著性子聽我念,然後告訴我怎樣回復,我也乖巧地隻當個執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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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皇上越來越怠惰,索性讓我小事自己拿主意,大事再去稟告他。
稟告得多了,他還會聽得不耐煩。
於是我匯報的事越來越少。
皇上問起,我便恭敬道:「皇上治理有方,如今四海安寧,何來大事?」
皇上龍顏大悅,愈發安心地在後宮享樂。
他不知道——
裴寧已經集結甘豫二州幾十萬大軍,高築墻,廣積糧。
傅守謙被我派往江南,用三個月的時間將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商會合並成了一個,由他擔任話事人。
御林軍首領成了我的心腹,京城的布防圖就藏在我宮中的暗格裡。
這些有的是人力所為,人力不可及之處,我會動用系統。
碧桃連少了哪些木簽都不知道,因為我挑的,從來都是她不要的。
就這樣,我雖一直沒有恩寵,但因著資歷和功績,也被晉到了貴嬪之位。
碧妃和李昭儀她們鬥得如火如荼,根本沒人在意我。
在她們看來,我沒有恩寵,沒有皇嗣,根本不足為懼。
我整日待在書房裡,一封封代帝朱批的奏折發出去,皇上已經不再監督我了,因此我整月除了請安,很難見他一面。
碧桃來看過我一回,她看著我如雪窟一般冷清的屋子,笑得歡暢:「姐姐多久沒有面聖了?皇上隻怕已經忘了姐姐這個人了。」
我垂眸不答,克制著嘴角的笑意。
皇上越不記得我,才越是好事。
……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早春耕種的日子裡,京郊有農民說看見了天空劃過巨鳥,張開雙翼,直奔紫禁城而去。
國師被請來測算,他瞇起雙眼,最終對皇上道:「此乃鳳凰,主祥瑞,可保江山百年太平。」
他還留下一句話:「天機不可泄露,但微臣鬥膽斷言,這與宮中姓陸的女子有關。」
國師離開後,皇帝與臣子商討,國師的意思應當是,立陸氏為後,可保社稷百年。
宮中姓陸的女子,隻有我和碧桃。
皇帝的心思,自然是屬意於碧桃的。
但朝中有不少臣子都為我說話。
他們認為,碧妃雖受寵,又懷有皇嗣,但出身低微,言行媚上,難以母儀天下。
而我出身正統,外祖乃是塞北名將徐馳飛,母親是將門虎女,我本人亦端雅守正,心懷悲憫,曾在旱災時率先組織京中貴婦為災民捐糧,是皇後的可靠人選。
碧桃萬萬沒想到,我像空氣一般在宮中待了這麼久,如今竟突然又冒了出來。
甚至成為了她登上後位最大的絆腳石。
御花園中,我們相遇時,她恨恨地瞪著我:「陸綺羅,你等著吧,天上那隻鳳凰,隻可能是我。」
我莞爾。
國師那天其實並沒有告訴大家全部。
他偷偷找到了我,告訴了我真正的預言。
那巨鳥不是鳳,而是凰。
凰飛向的也不是皇後的鳳儀宮,而是代表皇帝的浩清殿。
簡而言之,這異象的真正含義並不是皇後誕生。
而是女帝登基。
我並不和碧桃起任何正面沖突,隻是默默地做著我該做的事。
四月末的時候,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碧桃在和李昭儀等人的宮鬥中疲憊不堪,身心受損,被太醫告知她的胎象極度不穩,孩子最多再保一個月,勢必無法順利出生。
第二件,我收到幾封飛鴿傳書,分別來自裴寧、傅守謙和其他暗樁。
內容一模一樣,隻有四個大字——「萬事俱備」。
東風要吹起來了。
我和碧桃,都要出手了。
7
光寧二十六年,五月初,晚風輕柔,宮宴即將開始。
佩兒在為我梳妝。
這些年來,我一直不喜奢華,打扮總是樸素,但今日,我特意讓佩兒細細為我裝扮。
天水青長裙,頭戴翡翠長簪,佩兒為我扶正鬢發,輕聲道:「娘娘還是京城第一美人。」
我笑了。
「佩兒,你知道嗎,京城中每隔幾年,都會出現一位第一美人。
「現在,你還記得她們的下落嗎?」
佩兒怔了怔。
她說不出。
因為這些美人要麼年輕時被情事害苦,早早紅顏薄命;
要麼嫁作人婦,埋頭於家族的庸常事務,珍珠化作魚目。
美人如花,花期短暫,花落之後,無人記起。
「所以啊……」
我端然起身,扶住傅守謙的手,走向殿外。
這句話說給我聽,也是說給他聽。
「我想做的從不是美人。
「而是英雄。」
8
宮宴上,我遙遙地見到了碧桃。
她很美,遠比我美,我們有個英俊的父親,小時候,人人都說我繼承了父親容貌的十成,而碧桃隻繼承了六成。
但多年的精心妝飾,又用金珠在系統裡換過無數讓容貌提升的木簽,碧桃已經美似天仙下凡,不怪皇上如此寵她。
她向我走來,神情熱絡地拉起我:「姐姐,我胸口悶,你陪我去湖邊透透風怎樣?」
拙劣的計謀,我知道她想幹什麼。
但我要的,不就是這份拙劣嗎?
於是我任由她拉著我,來到湖邊。
湖水蕩漾,她屏退宮人,隻餘下我們兩人。
我看向她的小腹:「碧妃娘娘的龍胎可還康健嗎?」
碧桃神色冷然,她瞪著我,狠狠道:「太醫來看過,都說康健得很呢。」
當然不康健。
「沒關系。」碧桃用極輕的聲音道,「姐姐,等我當了皇後,我和皇上,一定還會有許多孩子。」
她突然委屈地尖叫起來:「姐姐,我知道你記恨我被皇上寵愛,可是……」
下一瞬,她沒有再說話,而是帶著惡毒的笑容,朝湖水中倒去。
「救……救命!」
聲音傳至宮宴,人們聞聲紛紛趕來,皇上在岸上手足無措:「快來人!救碧妃!」
水聲人聲響成一片,有大太監沖上來摁住了我,皇上的怒喝聲響徹耳畔:「綺貴嬪,你對你妹妹做了什麼?!」
李昭儀等人在一旁瞧著我,每個後妃都知道,我完了。
我閉上眼睛,享受著這最後的混亂。
……
碧桃流產了,孩子沒保住。
據說她在殿內醒來後,又反復哭昏過去,但仍在清醒時拽著皇上的袖子,為我求情。
「姐姐隻是一時糊塗才推了我……」
皇上大怒:「碧兒,你就是太良善,才會一直被人欺負!」
碧桃仍然拽著皇上的袖子哀泣:「都是臣妾的錯,是臣妾沒有將皇上的寵愛分給姐姐,是臣妾懷皇嗣才遭到了姐姐的嫉妒……」
她臉色蒼白地哭暈在皇帝懷裡,這副模樣愈發讓皇上憤怒。
於是本來的降位分、禁足的懲罰,也直接變成了貶為庶人、打入冷宮。
……
一切都發生在這個晚上。
從貴嬪到冷宮,不過短短幾個時辰。
所以當我坐在充滿霉味的草垛上,看到碧桃走進來時,我實在是忍不住笑了。
「碧妃娘娘的身體恢復得真快,幾個時辰前還動不動就暈過去,現在已經行走自如了。」
她身旁的宮人怒斥:「大膽,娘娘已得皇上口諭,被新封為貴妃!」
貴妃。
我記得這個稱號。
在佩兒和我當初的對話中,這個稱號是我朝女子能到達的頂端。
碧桃屏退其他宮人,狹小的室內,隻留下她和我。
「姐姐,想不到吧,我從小樣樣不如你,結果最後當上貴妃的人,是我。」
她扶一扶鬢角,不緊不慢地笑:「而你連皇上的寵愛都沒有,以後也不會再有了。
「姐姐,你知道嗎,從很小的時候起,你就一直是我的噩夢。
「我愛慕學堂裡最俊俏的小公子,結果那小公子喜歡你,日日給你寫詩。
「後來,我喜歡借住在咱們府的小將軍,結果那小將軍不收我送他的糕點,卻為你折來梅花。
「我們入宮後,即便後來我更得寵,但我每日都在做噩夢,夢到你把皇上搶走了。
「如今,我終於可以心安了。」
我皺著眉不說話。
碧桃以為我在痛苦。
但我沒有,我隻是在回憶。
回憶她說的這幾個男人都是誰。
她耿耿於懷放在心裡的,我其實已經不記得了。
我花了好久的工夫,才總算想了起來。
想起來後,唯餘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