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皇帝不想能逼出他這番話來,覺得有點意思,想了想,然後道:“你欲以後戚取代錦衣衛?”
“兒臣沒有這個意思,隻是試舉一例而已。”朱謹深道,“皇爺一人,而群臣千萬,總需找個幫手,誰能用,用誰便是了,為何還要受臣子所制,依著他們的意思用誰不用誰?外戚作過亂,他們因此排斥所有外戚,權臣犯過上,怎麼不見他們罷黜自身?何其矯枉過正也,如此行事,不過是令皇爺變成真正的孤家寡人,隻能依靠群臣罷了。”
皇帝皺了皺眉——他這一想,是覺腦袋裡又隱隱地泛起疼來,不得不放棄了,隻笑了笑,道,“你有這麼多心思,從前倒是都沒有提過。”
“皇爺樣樣明白,本也不用我說。”
“少說這些,你說上這麼一通,不就是想娶沐家那丫頭嗎?”皇帝不太舒服,便也沒精力繞彎子了,直接道,“你說的那些道理,倒是並沒有錯,你去年才接觸政務,現在就能悟出來,在朕意料之外。以後這一攤子事交給你,朕也更放心了。”
“看在你該清醒的還算清醒的份上,朕也退一步,沐家那丫頭,先叫她回去,眼下朝廷多事,經不起你再鬧這一出,日後如何,且再說吧——對了,叫她回去,等京裡太平了,就把孩子送來,你的骨血,總沒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皇帝想著,又訓了兒子兩句:“你簡直胡鬧!先前給朕信裡寫的什麼東西,朕的孫兒,憑甚姓什麼沐?哪一日不惹朕生氣,你是過不去。”
不肯留下娘,卻要把人的孩子搶過來,朱謹深再也掩飾不住臉色了,直起身子硬邦邦地道:“用不著接過來,都回去就是了!”
皇帝聽他話音不對:“——什麼都回去?”
“寧寧現在歸德府內,原本想帶來給皇爺看一看的,既然皇爺不喜歡,也不敢來吵著皇爺了——”
“朕什麼時候說的不喜歡?!”皇帝很不滿意原意被扭曲,又更生氣地訓他,“孩子怎麼會在歸德府?京裡正亂著,你不知道嗎?這時候把他帶過來,那麼個小東西,出了事怎麼辦?你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這點道理也不懂!沐家那丫頭呢?也不知道勸著你?”
什麼少年英將,什麼聰明遠勝常人的兒子,這一對爹娘,簡直一個賽一個的不靠譜,皇帝想一想,就覺得心焦死了。
“我們路上原本走得慢,以為京裡該平定了。”
結果不想沒定,還險些出了大亂子。關於這一點,皇帝是有點沒面子的,也不想提,好在他是君父,總還是有點特權,拍著床褥,喝道:“總是你考慮不周!說這麼些廢話,外城現在究竟打得怎麼樣了?”
關於這一點,朱謹深倒是可以立即回答他:“先前宣山侯命人來報,說瓦剌有撤兵的跡象,原想給皇爺報喜,隻是時候尚短,不能肯定,兒臣再出去看一看。”
自然用不著他親自到外城去看,來自永寧門的奏報就沒有停過,他跟皇帝說話這一會兒功夫,外面又累積了兩封,瓦剌後撤十裡,二十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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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又明,徹夜不眠的一夜守城過後,瓦剌撤兵的消息終於確定了下來,空蕩蕩的外城下,是聞訊百姓們的狂喜歡呼。
而朝廷上,這個喜訊之外,亦有另一件大事宣布。
懸而不決近二十年的立儲之事,終於由沈首輔當朝確立了下來。
乾清宮裡,被阻攔多時的沈皇後則終於見到了皇帝。
作者有話要說: 不敢相信這一章我會這麼卡,卡得我眼冒金星了都,感覺還需要修一下。
☆、第190章
“皇上, 臣妾終於見到你了,皇上不知道二郎多麼無禮——”
沈皇後被攔到現在,早已積攢了一腔慢慢的怒氣,進入寢殿的第一句話就忍不住告狀。
“朕知道。”
皇帝躺著,卻隻是淡淡地道。
沈皇後流淚道:“我平日看二郎不過是性情有些與人不同的孤拐, 心總是不壞的, 不想皇上一朝出了事, 他就任意妄為,意圖隔絕皇上與眾人。我與皇上少年夫妻,多年相伴, 皇上有恙,正該我前來服侍,二郎竟將我攔在外面, 皇上便是託付了他什麼, 也不過是外面的事罷了,他何來的資格攔我!”
皇帝慢慢地道:“二郎是不大放心你。”
沈皇後就勢要更為發怒, 不想皇帝跟著道:“朕, 也不大放心你。”
沈皇後:“……”
她剛拔高的怒火如迎頭遇上萬鈞積雪,瞬間滅得連個火星子都找不見,隻有那積雪還傾覆而下,凍得她五髒六腑都打起顫來。
汪懷忠站在床尾的角落裡, 眼觀鼻,鼻觀心,如個虛幻的影子一般, 毫無存在感。
但他畢竟是在。
沈皇後多少年不曾從皇帝嘴裡聽過這麼重、這麼直白的話語,還是當著下人的面,她在徹骨的寒意之後,由頭至臉,又生出一股火辣辣的痛意,好似叫人生剝了一層皮。
“皇上,皇上怎麼能這麼說我——”她失措地道,“我有什麼讓皇上不放心的,難道我還會害皇上不成?!”
“那誰知道呢。”
沈皇後打冰火煉獄裡過了個來回,說出一句話令她如此的皇帝卻沒有多少動容,隻是仍舊淡淡地道,“朕起初見你,是覺得有些可笑,漸漸地,就覺得很累。”
“尋常百姓家的男人忙碌一天回到家裡,尚有幾句暖心話聽,疏散疏散,朕回到後宮,卻隻得應付你層出不窮的心眼。朕,很累啊。”
皇帝若是疾言厲色,沈皇後尚能奮起反駁,然而他這麼剖白心事似的,看似沒什麼銳意,還頹然得很,卻是從根本上將沈皇後作為一個女人及妻子的身份一筆勾倒了,讓她手腳酥軟,幾乎不曾軟倒在地上。
“皇上,皇上怎麼能這麼說,我為皇上辛辛苦苦操持後宮,還養育了洵哥兒——”
“不是看四郎的面子,朕忍不到你如今。”
皇帝非但不對她動容,說著話,居然還笑了笑:“朕總想大家都體體面面,和和氣氣的,為此總嫌二郎不會說話,惹人生氣,但朕如今頭疼著,斟酌不出什麼字句,就這麼想什麼說什麼,倒是別有兩分痛快,怪不得他怎麼訓都不改。”
“我動什麼心眼了,我都是為了皇上,皇上忽然這麼說,是要冤死我了,嗚嗚……”
“往大郎身邊放居心不良的小內侍,早早勾得他壞了身子,也是為了朕嗎?”
沈皇後落到一半的淚戛然而止,表情好似被焦雷打過。
她好一會之後才想起辯解:“那件事與臣妾沒有幹系,誰知道那個小閹豎是怎麼歪了心眼——”
“大郎因為嫡長,即便是個傻子,你都不能放心。”皇帝面上那一點笑消失了,漠然道,“當時被二郎撞破了,二郎性子倔,跟朕鬧得病發了也沒有告訴朕到底發生了什麼,他不信任朕,怕朕又將此事不了了之,反而會因此厭棄了大郎——朕為什麼要說‘又’呢,沈氏?”
沈皇後顫聲道:“不是我,我怎麼會這麼做,什麼又不又的,皇上更是問得我一頭霧水,我不知道——”
“你知道。”皇帝篤定地道,“朕的大郎與二郎,一個傻,一個弱,這是朕心頭的痛處,但對你來說,是正中下懷了。你第一回出手挑撥,朕慮你懷著四郎,恐怕動起幹戈,萬一冤了你,你步了二郎母親的後塵。但你是不是以為,朕放過你一回,就永遠都不會去查你做過了什麼?”
“嗚,皇上到底是怎麼了……”
沈皇後幾乎快要失魂落魄,她來時完全沒有想到會面臨這麼個局面,什麼心理準備都沒有,隻能被動地承受迎頭痛擊。
“朕當時就想廢了你。”
沈皇後驚懼地喘了一口氣,才想出來的兩句話又叫擊散了。
她以往從沒覺得她跟皇帝之間有這麼大的差距,以至於她連基本的還手之力都沒有。
她忽然懂了皇帝說看著她可笑是什麼意思——她那些自己以為多麼深沉的籌算,看到這樣的皇帝眼裡,可不是可笑麼!
“但朕看著四郎,想來想去,還是忍了下來。”皇帝語意沉沉地道,“朕照管大郎跟二郎,已經耗盡了心力,沒有精神再管一個四郎了。你有千番不好,對自己親生的孩兒,總還不至於害他。”
“那時候二郎也大了,他母親平平得很,但他生來,卻是比別人都聰明些。他能跟朕硬頂,你也不會再是他的對手。”皇帝面上終於又露出了一點笑意,“留著你,你那些小手段,朕總是心裡有數,若是再換一個,誰知道又會再添什麼麻煩呢。”
聖心莫測,天意無情——
沈皇後一向以為這八個字是對著底下的芸芸眾生的,而她跟皇帝並肩立於這至高之上的位置,她沒想到,對皇帝來說,她並不在自己以為的那個位置上。
皇帝早已不再接納她。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她想不出來。
不,也不是,她其實早已隱隱地有一種感覺,她接近不了皇帝的內心,他跟她之間始終劃著一條無形的界限,但皇帝對女色不上心,多年來不曾開過選秀,宮裡久不進新人,她便也漸漸說服了自己,以為夫妻久了,就是這般,皇帝對她不過如此,可對別人也沒有去親近啊。
自我安慰多了,好像就真像這麼回事了。
直到此刻,皇帝以一種突然而決然的方式,將這層假象一下撕扯了下來。
“我沒有,為什麼……”
她隻能蒼白地辯解,無力地反問。
皇帝回答了她:“因為人有旦夕禍福,天子也概莫能外。朕從前總以為時日尚多,為著四郎,既然容了你,就容讓到最後也罷了,朕真廢了你,他對眾人要何以自處呢?從前朕的嫡子裡,獨他一個康健聰慧俱全的,朕不忍心叫他蒙塵。”
沈皇後心底又生出不甘來,掙扎著道:“皇上既然知道,又為何不肯——我的洵哥兒明明比他們都強!”
她錯了嗎?
她不覺得!她為什麼不可以去想,前頭兩個嫡子各有各的毛病,皇帝可以耐心等著朱謹深那個病秧子這麼多年,為什麼不肯給她的洵哥兒一個機會!
“不該想的事,就不要去想了。”皇帝平靜地道,“你當真為他著想,又為何要做出那些事來,挑戰朕的底線呢?朕實話告訴你,二郎常年病弱,朕不是沒有考慮過別的可能,若不是你屢屢生事,令朕猶豫,也許朕確實等不到二郎這麼久。”
皇帝的言下之意是——
沈皇後這一下心中真如火灼,燒得她眼目都赤紅起來。
“朕若是時候還多,便湊合著和你過到底罷了,但這一場意外下來,朕說不得要走在你的前面,朕不能留著你,給二郎繼續添麻煩。”
沈皇後的心緒本還沉浸在之前的煎熬中,但皇帝竟是絲毫不給她喘息的機會,她既痛苦又生懼,道:“我說再多話,皇上也是聽不進去了,你究竟把我當成了什麼——現在又想拿我怎麼樣?”
皇帝道:“等這一陣過去,京裡太平下來,朕會下旨為四郎封王,朕給你留些體面,你自己上書,跟四郎一同去封地罷。”
“我不去!”沈皇後遍體生寒,又急又懼,“我是皇後,從來怎有皇後去藩王封地的——便是我上了書,皇上要何以對滿朝文武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