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朱謹深沒有要逞強的意思,他上城牆隻為跟皇帝稟報的時候好有個數,真打起來,他才從外面回來,形勢都不那麼清楚,硬要摻和是添亂。
當下就要返身下去,免得將領還得分神保護他,不想還未轉身,先聽見底下傳來一聲爆喝:“二郎,你給朕下來!”
他一怔之下轉頭,隻見從通往內城的正中闊道上,一輛御車滾滾而來,皇帝端坐其中,正對他怒目而視,看樣子若是可能,很想直接伸腳把他從城牆上踹下來。
皇帝當然不是單獨出行,御車周圍,跟著三皇子朱謹淵、錦衣衛,以及一圈氣喘籲籲的大臣等浩蕩一大批人。
這還沒完,後頭還轟轟烈烈追來了許多藍衫飄飄的書生們,朱謹深與沐元瑜居高臨下,看得很清楚,這些書生們應該是臨時組織起來,隊形很散,本身體力又不怎麼樣,這麼一路跑過來,更加跑得亂七八糟,但是熱情不減,追上御車後,就七七八八地跪下來,請命要求皇帝分發武器,他們要跟將士們一起保家衛國,誓死殺敵。
沐元瑜認出來了,這些書生實則都是國子監裡的監生,正經的讀書人,戰事一逼近到眼前,就能有這個覺悟,是很能振奮鼓舞人心的。
她都有點感動起來:“民心太可用了……”
但旋即又有點擔心起來,因為她眼尖地居然還在裡面找見了沐元茂,這個三堂哥正因習武不行,才轉成了文,這一幫人有熱血是好的,真要上戰場拼命,那還差遠了,現在沒有危急到那個時候,是不該由著他們上的。
皇帝應該也是這個意思,離得遠,皇帝吼兒子那一聲很大聲,但不可能一直保持著這個嗓門跟書生們說話,沐元瑜就聽不見他說了什麼,但根據書生們直著脖子要爭辯的反應也看出來了,她忍不住笑了笑,轉頭向朱謹深道:“殿下,我們下去吧,皇爺看見你站在這裡要嚇壞了——殿下?”
朱謹深的神色近乎於魂不守舍,他幾乎是無意識地被沐元瑜拉著往下走,沐元瑜看出他不對,但城樓上確實將要危險起來,朱謹深這個狀態,她更不能由他呆在上面了,便暫不打擾他,隻把他拉著,打算到下面安全一點的地方再說話。
朱謹深的眼神與腳步一樣飄忽,但他腦中實則是前所未有的清醒與冰冷。
他這一路歸來懸在心中未決的疑問,過往紛雜的種種,掩蓋在無數事件下那一個個看似不起眼的小小光點,忽然間因為他往下無意望見的那個人,在他面前串成了清晰的一條線。
監生們雖是自發跑來,但聚了上千號人,這麼大動靜,國子監內的師長不可能不知道,新任祭酒、司業就手忙腳亂地也跟在旁邊。
他們此時已經從城樓上下來了,距御駕約百多步之遙,能聽見這兩個官員的爭辯聲,兩個人嗓門都不小,看來意見還有分歧。
祭酒主張聽皇帝的話,就此回去,司業卻認為不能潑滅監生們的熱情,應當成全他們,御車前十分嚴密地圍了一圈錦衣衛,這兩個官員起初沒有靠到太近,但隨著爭辯,都要爭取皇帝的同意,不覺就越往御車那邊擠了過去。
朱謹深的瞳孔急劇收縮,中心已快燃出烈火,又似乎凝結成了一點尖銳的碎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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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江南……
貶謫雲南……
返京入國子監……
他曾借來說服鬧事監生的這一份履歷,生平所經的三個地點,哪一個不與餘孽息息相關!
沐元瑜則更莫名了,因為她拉著朱謹深,居然感覺到他的手掌中滲出了一層冷汗,連帶著她的手心都黏膩起來。
他毋庸置疑地在緊張。
她從未從他身上感覺到的緊張。
已經到了平地,她想轉頭問他怎麼了,轉到半截又止住。
朱謹深被她拉著的手動了。
他蜷起一根手指來,在她手心寫字。
第一個字是“殺”。
第二字是“張”。
第三個字是——
沐元瑜的心跳在他最後一撇落下的時候,隨之劇烈上揚,又飛速如從九天衝下,重重地跌進了谷底。
這一番起伏幾乎令她要失聲大叫,但人的情緒瞬間破了最不可思議的那個頂,反而在面上呈現不出什麼變化來。
她松開了朱謹深的手,表情毫無破綻,甚至還能微笑著掠過他一眼,然而又自然投向了御車那邊。
皇帝於此時出行到外城,所帶護衛自然是十分周密的,但即便是錦衣衛,也還不至於對國子監生們有什麼防備。
一大圈人圍跪在底下,皇帝不發令,他們也不主動驅趕,隻等著站立在御車前的國子監官員們爭出個結果,亦或是皇帝不耐煩了再說。
沐元瑜腳步不停,隻跟在朱謹深身邊如常往前走,周圍並不靜止,有守城的將領們看見御駕到來,急忙趕來跪拜,背後的城牆上則已經開戰,箭矢如飛,從垛口裡向下疾射。
兩個民壯抬著一大捆弓箭,從她旁邊路過,哼哧哼哧地往城牆上去補充。
沐元瑜伸手,從側邊抽出一把弓一支箭,幾乎不需要瞄準,一邊以看似輕松隨意的步伐繼續走著,走進百步之內,上弦松手。
箭離弦而出。
有人應聲而倒。
不論中箭的是誰,這一箭的方向毫無疑問是衝著御車而來。
“護駕!”
尖利的喝聲瞬間響徹了這一方天空,無數森亮兵刃舉起來對準了她。
以及朱謹深。
作者有話要說: 幾章之前就猜中張楨的告訴我為!什!麼!
☆、第185章
沐元瑜當機立斷扔了手裡的弓,舉起空空的兩手喊道:“我不是刺客, 我殺的那個才是!”
雖然她還不那麼清楚他為什麼是, 但朱謹深既然認定了,並且刻不容緩地給了她暗號, 那他就一定是。
被她一箭射倒的那個人,歪斜著撲倒在了地上,他倒下的位置, 離著御車幾乎隻有一步之遙, 哗然的國子監生們要擁上去, 焦急地叫嚷著。
“司業大人,您怎麼樣了?”
“司業大人——”
“司業大人怎麼會是刺客, 簡直胡說!”
這些監生們全被警戒狀態全開的錦衣衛們攔在了外圍,再不能接近御車,對沐元瑜來說, 也幸虧監生們墊在中間擋了一擋, 不然錦衣衛該直接衝上來捉拿她了。
現在監生的數量很不少, 錦衣衛也不敢輕舉妄動,隻怕混亂起來, 激起對聖駕更不利的變動。
不過監生也不傻, 衝不到前面去, 很快有人掉頭來尋她的麻煩, 一個高大監生就氣勢洶洶地衝過來,指著她罵道:“當著聖顏行兇,你簡直喪心病狂!”
“我瑜弟肯定有原因的, 才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這個內讧的聲音來自於沐元茂,他離得遠一些,人多擠不出來,隻能大聲給予聲援。
沐元瑜忙著探出頭來向他笑一笑,然後就道:“我說了,他是刺客!”
假如張楨是別的問題,朱謹深不至於要她立即動手,隻可能是行刺犯駕,以他當時與皇帝的距離,朱謹深一叫開隻會激發他的兇性,促使他立即對皇帝下手,而事起驟然,錦衣衛未必阻攔得及,所以朱謹深才隻能選擇暗示她。
“證據呢?你說是就是嗎?!”
沐元瑜扯扯朱謹深的袖子,探頭又看他——她所以一直要探頭,是因為打從她扔掉弓後,就被朱謹深擋到身後去了。
“殿下,證據呢?”
她不問還好,這一問,監生們不少都聽見她居然真的是隨意行兇,登時都怒意勃發地圍擁過來。
朱謹深面無表情地從這群監生身上掃視過,正要開口,朱瑾淵在御車旁邊也聽見這句話了,大喜,忙道:“二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沒證據的情況下,怎可指使人向朝廷官員行兇?這眾目睽睽,你要如何交待!”
“誰同你說沒證據?”
朱瑾淵被一句堵了回去,悻悻然要向皇帝告狀:“皇爺——”
“別吵,聽二郎說話。”
皇帝亦是面無表情,不論行刺的是哪一方,他都才是事件的核心,這一句一出,眾人的目光便順著全朝朱謹深望了過去。
“證據要問你們。”
他先前在國子監辦過案子,監生們對他的印象很不錯,他這句沒比沐元瑜好多少,但監生們下意識就沒有暴跳,高大監生作為代表隻是忍氣問道:“殿下何出此言?”
“去年底,十月到十二月之間,張司業可曾休假離開過國子監?”
這個時間點,正大約是柳夫人在東蠻牛見到張楨的時刻,這是最容易確定的證據,所以他先問這一點,假如確定了,再論其它。
監生們互相望著,過一會有人給了回話:“好像沒有?”
“似乎有吧……”
“有。”
最終給出肯定答案的是祭酒,面對面的同僚爭論著爭論著忽然撲街,現在脖子上還插著老長的一支箭,鮮血不斷地流出來,他受的刺激是最大的,這時候才終於緩過神來。
張楨不是授課先生,他作為官員要請假,學生們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頂頭上司一定清楚。
“張司業說江南老家出了些事,他需要幫忙處理一下,所以同我商量,想提前一點回家過年,年後他會早些回來。我想著年底監裡沒什麼大事,就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