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朱謹深聽了,淡淡道:“撈不上來就撈不上來罷了,原就是大海撈針的事,何必逼了人家的性命。罰你站一個時辰,算是輕了。”
他是兄長,拿這帶著教訓的口氣說話是應當,但朱瑾淵聽得心塞,又不服:“我也是為了皇爺吩咐的差事才如此。二哥說的輕巧,難道二哥那邊查出了什麼不成?”
自己也被罰出來了,有什麼臉說他!
“嗯。”
朱瑾淵一愣,旋即就是滿滿的不信——一定是朱謹深要面子跟他嘴硬,真查出來,怎麼會跟他一起在這受罪,罰的還比他重!
朱瑾淵很有優越感地斜眼瞄著朱謹深的頭頂,忽然都不覺得被罰在這裡丟人了,起碼他還站著。
他懷著這優越感挨過了最後的一刻鍾,挪動著站木了的腿去中極殿裡跟皇帝告退,順帶扎了朱謹深一針:“皇爺,兒臣都知錯了,下回辦差一定謹慎行事。隻是不知,為什麼二哥也受了罰跪在外面?兒臣聽二哥言道,他的差事是做好了的,比兒臣可強多了。既如此,求皇爺恕了二哥,兒臣凍一個時辰沒事,二哥可不一定挨得住。”
朱瑾淵隻是不信朱謹深真的從那堆陳年故紙堆裡翻出了什麼,所以有意反著說,指望著把皇帝的火拱得再旺一旺。
皇帝執筆的手頓了一頓:“你退下吧。”
卻是一個字也沒有解釋,但冰冷的臉色充分說明了他的情緒,朱瑾淵不敢糾纏,隻好默默去了。
待他出去了,汪懷忠勸道:“皇爺,剛才二殿下一進來,您就把他罰出去了,都沒問上一句話。都察院那邊的事要緊,三殿下既說二殿下查出了端倪,您不如先把二殿下叫進來問問,過後怎麼樣,您再聖裁。”
皇帝沒有說話,隻是放下了筆。
這就至少是不反對了,汪懷忠慣會看他臉色,忙飛快出去了。
朱謹深重新進來時,大殿裡的內侍宮女則全被清了場,包括汪懷忠在內。
朱紅門扇關起,金碧輝煌的大殿裡隻剩下了父子二人。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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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朱謹深沉默片刻,他第一次才進殿時,一個字沒來得及說,就被皇帝一句“滾出去跪著!”撵出去了,什麼提示都沒得著,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挨這個罰。
但能引得皇帝對他如此震怒,似乎,也是不需要什麼明示了。
他身上沒有別的不妥牽扯,隻能是因為沐元瑜。
而他在外面時問過朱瑾淵,他那邊白白凍死兩個漁民,卻沒查出什麼有效的信息來,所以才被罰站。那麼這底就不是從他那邊漏的。
也就是說,跟梅家案無關,這問題,純在於沐元瑜自己身上。她身上有什麼問題,他是最清楚不過了。
“今年秋獵過後。”他思緒飛轉著,片刻後坦白出了這一句。
“你果然是知道的。”皇帝冷笑了,像頭一回認識這個兒子一般,用全然打量陌生人的目光打量著他。
“你真是長大了,朕是再也管不動你,隻有你把朕瞞在鼓裡的份——朕前陣子問你,你還編出那種瞎話騙朕!”
皇帝說著話,怒極攻心,抬手拿起一方青玉鎮紙砸下去,朱謹深沒躲,鎮紙砸到他額頭上,旋即摔落到金磚上,發出啪一聲脆響,裂成了兩截。
朱謹深面上,一條細細的血線順著他的額角流了下來。
皇帝不為所動,冷冷地跟著道:“沐家那丫頭,怎麼迷的你心竅?這樣族誅的事你都能替她瞞下來?”
他從來隻以為這個兒子性子孤拐,跟一般孩子不一樣,但沒覺得他有別的問題,對這個兒子在智力及政治上漸漸展露的天分,他自得地乃至有一點驚喜。
但打臉來得如此之快之猛,他在問出那一句的時候,甚而有最後的一點幻想,李百草一介草民,片面之詞未必可靠,也許隻是他胡說。
雖然他更多地清楚,李百草沒有失心瘋,他就是跟沐元瑜有仇要扣她鍋,也不會說性別這種一驗就明的事。
朱謹深心中一動,他被砸的那一瞬間整個腦袋都暈眩了一下,但這股暈眩過後,隨之而來的疼痛反而令他更加清醒起來。
皇帝這句話的重心所在,居然不是沐元瑜的女子身份,而是他的隱瞞?
他由著血流下來,緩緩道:“皇爺明鑑,並非她做了什麼,是兒臣自己,情不自禁。”
這一下暈眩的變成了皇帝。
他憤怒地試圖從桌案上再找個什麼東西摔下去,手抖著一時居然找不出來,奏章和筆輕飄飄的扔了也不解氣,合適的隻有手邊的玉璽。
總不能把玉璽扔了。
他隻能用力拍了一下龍案:“你——太讓朕失望了!”
朱謹深犯別的過錯,他都能恕,但沐氏以女充子,他知道了兩三個月之久,居然一語不發,還扯謊替她遮掩,這種色令智昏的行徑,是真正令他盛怒的緣由所在。
“朕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太陽還沒有落山,沐元瑜沒有走遠,你帶人去,把她抓回來,朕就恕了你。”
皇帝拍案過後,拿發麻的手掌按著額角,道。
朱謹深微怔了一下——他以為既然東窗事發,皇帝應當已經派人去追沐元瑜了,不想還沒有。
他沒有怎麼思索,直接就道:“兒臣有事要稟,請皇爺聽過後,再行決定。”
皇帝冷漠地望了他一眼。
這個兒子接下來不管是狡辯也好,還是哀求也好,他都沒有興趣要聽了。
他是真的失望之極。
一個女人——不管這個女人有多麼特別,朱謹深能被迷得忘了大局,他就不是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這一票,足夠將他徹底否決,遠逐。
作者有話要說: 李百草這樣的老頭咋說呢,假如他給世子下毒,那是違背他的醫德,但是世子自己身上有事,他給捅出來,這種報復不妨礙他大夫的人設。
他捅出來還不跑,是知道跑不掉也懶得跑,他不怕死的,記得他當初威脅世子咩。他知道誤會以後還不走,則是知道冤枉了人,打算跟世子同生共死了,世子倒霉,他跟著一起,把這條命賠給她這樣。
每個人的行事準則不一樣,不是所有人都會照著利益最大的那條路去走,他就是走他自己的。
☆、第143章
皇帝說是沒有興趣再聽朱謹深說什麼, 但朱謹深開口的第一句話, 就令他不得不抬起了頭。
“兒臣查都察院檔, 十七年前, 梅祭酒上任左佥都御史不久,接民女攔街告狀, 告江南吳縣縣令柳長輝為官貪酷,強佔民財, 致使該民女親人傷病而亡,本人流離失所。梅祭酒接下了狀紙,立案後遣人取證,查實民女所告無誤,遂判柳長輝去職流放雲南府。”
皇帝皺了皺眉, 柳?雲南?
“經兒臣與沐元瑜核實,這個柳長輝, 就是沐王爺妾柳夫人之父。”朱謹深也皺了下眉, 他傷處血流的速度緩了, 但血珠慢慢滾過頰邊,有點痒,也不便伸手去抹, 隻得忍了。
“而兒臣找到梅祭酒舊居的鄰人,詢問過後得知, 梅祭酒故妾的來歷,與這個告狀的民女很為相似,應當就是同一人。”
梅祭酒調職國子監後搬過一次家, 他的新鄰居說不清楚他妾的來歷,但這世上凡走過必留下痕跡,朱謹深在感覺到梅祭酒和柳夫人的聯系後,就私下遣人詢問到了梅祭酒的舊居,往他的老鄰居那裡進一步打聽,以更多地確定此事的細節,結果就打聽出了這一樁。
故妾跟柳長輝之間的一條線也出來了,這其實是一出賊喊捉賊,被告的有問題,告狀的一般是同黨,串通著演了一出雙簧,故妾當時應當是已經勾引上了梅祭酒,所以能如願將柳長輝弄去雲南。至此,柳長輝是餘孽一黨已是確鑿。
所以朱謹深才當機立斷地叫沐元瑜走。
皇帝揉著額角,他今天連著被兩個兒子氣,頭疼病雖還未犯,但腦袋裡隱隱地已有些不舒服,此時接受到如此復雜的信息,他知道事關重大,但自己要凝神思索很費勁,覺得腦子不太夠用。
好在朱謹深沒停,他見皇帝不說話,就由著自己的一條思路繼續下去,將目前所知的所有訊息順著分析了一遍。
皇帝努力想漠然著臉,但他一直本就不太放心的異姓王府裡居然還摻進了餘孽的身影,這令他實在無法鎮定,眼神專注地不斷閃爍著。
不想聽這忤逆兒子說話的心思不覺先拋去了一邊。
候到他說完,皇帝的肩膀方微微松弛下來,向後靠在了寶座裡,冷道:“那份案檔呢?”
“在兒臣府中,可命人取來。”
“難為你,”皇帝扯著嘴角笑了笑,“還留著,沒丟到火盆裡燒了。”
朱謹深低著頭道:“兒臣分得清輕重,從未有過如此打算。”
“你居然還有臉跟朕說這種話。”皇帝氣又上來了,極盡嘲諷地道,“朕從沒想到,你有一天居然能長成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風流種子,朕從前還以為你沒開竅,真是小瞧了你。”
朱謹深隻是不語。
皇帝看他這樣更來氣,好像一拳打到棉花裡——況且,難道他還真的默認了自己就是為女色所迷不成?!
喝道:“所以,你是要跟朕說,你明知沐元瑜身上擔的事更大,你還是欺騙了你老子,在這關節上將她放走了?”
他連“你老子”這種民間俗語都出來了,可見真是氣得很了。
朱謹深維持著明晰的聲音道:“不全是。沐氏內部生亂,主事的沐王爺年事已高,受了打擊病臥在床,於朝廷大局上來說,沐元瑜也是必須要回去的。”
皇帝冷笑:“沐顯道蠢笨如豬,枕邊臥了一條美女蛇十來年之久才醒過神來,他到底是為人蒙騙,還是自己就跟餘孽勾結在了一起,你就能肯定了?”
“他若與餘孽勾結,沐元瑱就不會死得如此湊巧了。”
是的,柳夫人母子死在這個時候,是暴露也是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