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他放棄掙扎,就在坑裡,如此隻需控制自己不要將他拉下來就是。
“進來坐罷,一頭一臉的汗,還隻是胡鬧。”朱謹深轉身邊往裡走,邊吩咐林安,“叫個人去打盆水來。”
林安響亮地應了一聲,笑呵呵地道:“世子一來,整個都熱鬧起來了。”
他要往外走,沐元瑜想起來叫住他,“我還帶了荔枝,在車上沒來得及取來,你順便去跟我的護衛拿一下。”
林安應著走了,沐元瑜則跟著朱謹深進到裡間,打量了一下,諸般陳設幾乎跟兩年前沒有差別,她在炕邊坐下,摸了一把坐褥:“顏色都舊了,該換新的了。”
皇帝也是夠狠的,說關人真的關的一隻蚊子都飛不進來,隻在衣食上沒有苛刻兒子,別的就都不管了。
抬頭問朱謹深:“對了,殿下,你該進宮一趟吧?“她一想,眉眼就飛揚起來,“這一出去,可該嚇到一片人了。”
朱謹深卻沒什麼將要打臉誰的痛快神情,隻是簡單應道:“嗯。”
沐元瑜望他一眼,覺得他的氣度好像是真的平和下來了,這一點隔牆的時候還不明顯,她隻覺得他在那樣的境況下,沒有出口過什麼抱怨之語,算是學會了很大的忍耐,而如今真見了面,這種沉靜具象化了在她面前,這感覺就很明確了。
這倒也不奇怪,他原來的尖銳很大一部分是因多病的緣故,而如今他的好轉是肉眼可見的事,身體好了,吃飯睡覺都香了,自然看什麼都順眼許多了。
就是她不由自主變得有點縮手縮腳的。
她原來跟朱謹深沒有顧忌,想扯他袖子就扯他袖子,想給他捂手就給他捂手,是就沒把他當個凡俗的少年看,他現在那種高潔磊落的氣度仍在,但確實地是個男子氣息明確的青年了。
她有點找不準新形勢下的定位。
好在不多一會,奉命去打水內侍的來了,沐元瑜就著水擦了把臉,而等她擦過,林安也回來了,還帶了個客人。
朱謹淵。
他同住十王府,離著二皇子府最近,很快知道了這裡的動靜,今日是學堂休沐,他也不上學,所以一知道就急忙走來了。
Advertisement
林安悶壞,路上被問時,有意不說朱謹深的真實情況,隻是苦著臉,朱謹淵一看他這樣,心裡定了不少,還安慰了他兩句,結果等簾子一掀,他見到兄長時,眼珠子剎時瞪圓了。
沐元瑜雖然見不到面吧,時常隔牆說個話,對朱謹深在心境上的變化還是有些感知的,他就確確實實地與朱謹深隔離開了,這一下被衝擊的,呆在門口招呼都想不起來打。
林安鼓腮憋笑,抱著食盒從他身邊溜了進去。
直到沐元瑜站起了身行禮:“三殿下。”
朱謹淵方如夢初醒,然後就覺心中如被一潑滾油澆下。
火燒火燎的痛。
居然——病秧子居然還真有轉好的一天!
朱謹淵對自己真的不能說沒有信心,不然他也不敢在這兩年裡極力表現,跳那麼高,可他從前總被賢妃推著來拿兄長襯託自己,他那時年紀小,心理素質不夠,往往被毒舌打擊得膽寒,這份陰影藏在他心裡,令他在重見成年版朱謹深的第一眼,那陰影立時加重加深卷土重來了。
“三弟來了。”朱謹深掃他一眼,吩咐林安看座上茶。
朱謹淵於嫉痛中又生出一層戰兢——朱謹深從來沒對他這麼溫和地說過話,他進來時的表情恐怕並沒有掩飾好,他還這樣,一副寬厚包容的樣子,真真像個兄長。
可他這個弟弟,並不覺得受寵若驚。
☆、第98章
他兄弟兩個久別說話, 沐元瑜沒什麼興趣插嘴, 就在一旁聽著, 朱謹淵三句不離兄長的身體, 朱謹深一句句不疾不徐地回著他。
兩人對答過了十句後,居然還客客氣氣的,朱謹深也沒有露出不耐煩的樣子。
但沐元瑜看出來了,風平浪靜下,其實還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朱謹深根本用不著刻意諷刺他, 他隻要如實將自己的病愈告知出來,就夠把弟弟的心扎成個篩子了。
偏偏朱謹淵當局者迷, 沒有察覺。他心下隻在往外哗哗淌血:這個孤拐二哥兩大劣勢,一個體弱, 一個性戾, 如今都好了, 他往後要怎麼辦?!
朱謹深還沒有往外正式亮一回相,已經壓得他有點喘不過氣來了。
他從前覺得總挨朱謹深的譏刺很鬱悶, 現在才發現, 一旦他不如此了,才是真的可怕。
他終於懂了賢妃的用心良苦。
沐元瑜漸漸聽得無聊起來,朱謹淵來,她讓了位, 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此時摸到林安擱在桌上的食盒, 偷偷掀開來, 從裡面摸了兩個荔枝出來剝著吃。
她覺得自己動作很小,但朱謹深仍是很快一眼掃了過來。
沐元瑜就把剝好的一顆遞過去:“殿下,給你?”
朱謹深搖搖頭,溫和地道:“我才吃了藥。你自己吃吧。”
沐元瑜又意思意思地讓了下朱謹淵,朱謹淵伸手要接,朱謹深忽然起身,把那顆晶瑩雪白的荔枝攔回了她手裡,微責道:“你以為三弟是我,這樣不講究,不怕人家嫌棄你。”
食盒共有三層,他把最上面一層取下來,擺到了朱謹淵面前:“不要客氣,吃吧。”
朱謹淵:“……”
他不嫌棄好嗎?不然他也不會想接。
然而攔都叫攔回去了,他也不好說什麼,隻好捏了一顆荔枝在手裡滾著,沒什麼心情剝,倒是想起來先前聽見的話。
“二哥,你如今還在吃藥?”
朱謹深道:“一些補氣益元的藥,還要再吃一陣子。”
“原來如此。”朱謹淵勉強笑著打趣道,“我瞧二哥的臉色這樣好,說不準今年秋獵上都能大展身手了。”
他這是暗藏機鋒了,離著秋獵不過兩三個月了,朱謹深從前不參加武課,箭都沒摸過的一個病秧子,有什麼身手可大展?
“三弟取笑我了,我哪有這個本事。”朱謹深悠悠道,“不過,倒是可以去看個熱鬧。三弟,兄弟裡唯你騎射最佳,到時候,你可要好好表現。”
這還真是一點不錯,再上面一個傻子大哥,再下面一個短腿嫡弟,都不足為慮。朱謹淵待要自傲地應下,忽又覺得不對——什麼叫“看個熱鬧”?他是演雜耍的嗎?
但又不能說不對,每年的秋獵是君臣同樂的重要儀式之一,自然是極熱鬧的。
憋著氣草草說了個是,預備好的一腔炫耀是都沒有興趣說了。
腦子裡轉了一圈,另換了個話題:“二哥,你這回出來,要忙的事可多了,這兩年間,大臣們有不少都去找過皇爺,急著要替二哥選妃了——二哥自己,也該著急了吧?”
在大多臣子心中,圈禁也好,治病也罷,跟娶妻都是不衝突的,正為有病,早日娶個妻子來才更好照顧不是。所以打朱謹治的婚事終於塵埃落定後,大臣們很快又操心上了朱謹深的,隻是第一把交椅沈首輔因跟皇帝達成了一點共識,在臣子和皇帝間做了一點轉圜壓制,所以這起聲音雖然一直不絕,但還不算迫切,隻是斷斷續續地一直有人提起。
朱謹深定期跟沐元瑜有聯絡,舉凡外面的一些大事,沐元瑜都有留心告訴他,這樁她也打趣著說過,所以朱謹深聽見並不覺意外。
他垂下了眼,道:“急的是三弟吧?我被這身體所困,拖累得你也至今打著光棍。說起來,倒是我對不住你了。”
朱謹淵心裡不禁打了個寒顫——他還更和氣了!
他真的不習慣這樣的朱謹深。
“二、二哥說哪裡話,長幼有序,我自然該等著的。”朱謹淵定了定神,道,“我告訴給二哥聽,二哥有個準備,若有什麼心儀的姑娘,可不要錯過了。”
心裡則是陰暗:這病秧子二哥,長這麼大身邊連個像樣的女人都沒有過,還不知道行不行呢——傻子大哥都選過妃了,順理成章接下來就該輪著他,結果皇爺不知怎麼想的,卻隻是往後壓。
朱謹深一日不成親,他就隻好也跟著單身,他的母妃賢妃其實有點替他著急起來了,朱謹淵自己倒不覺得,他不便跟母妃討論這種男人間的事,心裡卻漸漸生出了這個猜測,並且很盼望這猜測成真,他就再跟著打幾年光棍也樂意。
祖制在那裡放著,就正經選妃選來的也不過是個小門小戶的女兒,幫不上他什麼,早一日晚一日,都無所謂,橫豎他又不缺女人。
不但女人,就是男人——
朱謹淵想著,禁不住瞥了一眼坐在那邊桌旁的沐元瑜,見她微低著頭,纖長的手指靈活地剝著荔枝,半邊臉頰圓鼓鼓的,顯見得裡面還塞了一顆,嘴唇紅潤剔透,沾著一點荔枝晶瑩的汁水。
他不知怎麼,覺得那顆荔枝一定很甜。
心下燥熱著生出了遺憾來,可惜他身份有些高了,他以皇子之尊也不敢勉強哄騙,恐怕鬧出事來收不了場,不然的話——
“我沒有心儀的姑娘,暫時也不打算選妃。”
朱謹淵一下回過神來——被凍的,朱謹深的語氣一下子低了八十度,說話的同時簡直像在往下掉冰碴子。
他心髒一邊被凍得收縮,一邊又生出了驚喜來:這麼生氣,難道是被他戳中痛處了?!
朱謹深現在外面看著是好了,裡面還是虛得不行?
他忙試探著問道:“為什麼?二哥如今能出門了,這事眼瞧著就要到面前了。二哥害臊也回避不掉的。”
朱謹深冷道:“我自然有話與皇爺交待。你還有別的事嗎?若沒有,改日再敘罷,我也該收拾一下,進宮去了。”
這逐客令很明確了,朱謹淵就是十分想再打探打探,也無法再留下來,隻好站起來道:“是,正該如此,是愚弟聽說二哥這裡解封了,一時激動,多說了兩句,打攪二哥的正事了。”
他起身告辭離去。
人一走,朱謹深就問沐元瑜:“這兩年裡,他當真沒對你做什麼?”
劈頭得了一句,沐元瑜含糊又莫名道:“什麼做什麼?”
她咽下了嘴裡殘餘的荔枝肉,反應過來,帶點好奇地道,“沒有。殿下,你真覺得他對我有奇怪的心思啊?我沒感覺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