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張楨來謁見滇寧王,當然是打過腹稿的,張口便回道:“王爺可能有所耳聞,因宮中已有四位皇子,聖意卻遲遲不決太子,大臣們心有焦慮疑惑,這幾年間不斷上書提及。”
這不是什麼秘密,沐元瑜都知道。
當今天子在婚姻上的命格比較奇特,弱冠登基,不過五年換了三個皇後。
這不是天子性情上有何不足,純屬命中帶霉,第一個皇後生大皇子時難產,沒了;第二個皇後生二皇子時難產,又沒了;直立到第三個皇後終於命硬些,挺住了,育有一子一女,好好地活到了現在。
看上去天子妻宮雖然有礙,但於子嗣還是順暢的,膝下光嫡子就有三個,怎麼也不必為國本發愁了。但其實不然,排行居長的兩個皇子一個生得太晚,一個生得太早,先天皆有不足,都打不會吃飯起就要吃藥,堪稱一對難兄難弟。
並且不止於此,元嫡所出本該是毫無疑問太子人選的大皇子尤其更慘些,因為他不但身子弱,據說腦子也有些——咳,愚鈍。
關於這一點是沐元瑜有回無意中從滇寧王與滇寧王妃的談話中偷聽到的,大皇子幼時被天子護得十分嚴實,內外隻以為是因大皇子體弱,直到漸漸長成,大皇子作為最可能的太子人選,無可避免地受到各方矚目,即便是天子也無法把他如深閨少女般一直藏著,他腦子可能有那麼點微恙的弱處終於暴露在了人前。
關於這些事,滇寧王當然比她更為清楚,沒有多問,隻頷首道:“不錯。”
張楨繼續道:“晚生位卑言輕,但既選為御史,食君之祿,當分君之憂。皇長子現今已有十九,展眼便將弱冠,陛下不定立國本便罷,連開選秀擇皇長子妃都一直拖延,晚生座師楊閣老為此多次催促上奏,陛下隻是回避此事,晚生情急,面君時附驥諫了幾句——”
他倏然收住話頭,大約是下面懟皇帝的話不太好說,隻是神色蕭然,嘆了口氣,“便惹怒了陛下。”
滇寧王目光微閃,和聲道:“如此,世侄是為國盡心了,一時磨折,不必放在心上。”
沐元瑜敏銳地察覺到:她爹換了稱呼。
開始見都不要見人家,見面沒幾句話功夫,成“世侄”了。
張楨是在官場裡混的成年人,對此人際間的微妙變化更加敏感,面色當即微微一振,忙道:“不敢當王爺誇獎,都是晚生職責分內之事。隻恨晚生無能,終究沒能諫得陛下改變心意。”
滇寧王問道:“依你看,是為何如此呢?”
張楨道:“陛下隻是咬定大皇子體弱,不宜過早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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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寧王沉吟不語。成婚跟體弱其實並不衝突,暫不圓房就是了,退一步說大皇子身邊不會少了伺候的人,他真想怎麼樣,不說宮女了,拉個太監都能成事,哪裡是不娶妻能攔得住的。
滇寧王再問:“本王久居南疆,不熟京中境況,四位皇子各是什麼脾性,不知世侄可否為我分說?”
張楨一怔,滇寧王這個問題是很直接了,等於要他點評皇子,雖則本朝言路寬松,茶樓酒肆裡指點江山的大有人在,但他作為在朝官員,面對藩王又是另一回事,說話不能不慎重。
他的猶豫不過片刻,很快便下了決定,既是來刷存在感的,焉能不拿出點幹貨?他本籍江南,學成進京為官,生平所經之地皆是富貴繁華,南疆這等偏遠地界在他心中比虎狼之地也差不了多少,不但窮山惡水,還遍地刁民,不找個後臺罩著如何混得下去。
“晚生為官日淺,要說皇子們的脾性,著實是不很清楚,不過王爺動問,晚生不能不答,隻可將聽到的一些闲語轉述,還請王爺見諒。”
這是應有之意,張楨要是敢一點鋪墊不做,大咧咧地直說“大皇子怎樣二皇子如何三皇子四皇子又如何”,滇寧王倒懶得搭理他了,這不但愣頭愣腦,而且一聽就是胡吹大氣,他一個外朝御史,上哪切身接觸大半時間養於深宮中的皇子們?
張楨想了一想:“要說大皇子殿下,因他先天體弱,陛下極少讓他現於人前,連先生都是單獨命了翰林院一位飽學的童翰林進宮為他講習,這位童老翰林學識淵博,性情敦厚,自成為皇子師之後,就心無旁騖,不再參與任何事體,隻一心教授大皇子。據他對人誇贊,大皇子性善可親,品行仁厚。”
滇寧王見客,沐元瑜能蹭著旁聽,但這個場合她不便隨意開口,枯坐了好一會兒,腰有點酸,忍不住悄悄動了動。
滇寧王的目光忽然過來:“瑜兒,你想說什麼?”
沐元瑜:“……”
她沒想說話,但招了她爹的眼,不好說“沒什麼”,讓她爹在客人面前塌面子是小,下回嫌她坐不住丟人不準她再出來她就虧了。
隻好忙想了個問題,道:“孩兒是有一點疑惑,那位童老翰林不管任何外務,那是連立國本及大皇子殿下娶妻這樣的事也不發一語嗎?”
這就怪了,大皇子身體再弱,隻要他還活著,就是最強有力的皇位繼承者,而作為大皇子師,童老翰林在這兩件事上都非常有發言權,他出面為大皇子代言爭取很正常,始終保持沉默才不對頭。
張楨望了過來,目中是毫不掩飾的訝異。
滇寧王輕咳一聲,道:“容你來聽就是寬縱你了,哪來那麼多話。”又向張楨道,“世侄不要介意,本王膝下獨此一子,有些寵慣壞了。”
張楨知情識趣,拱手道:“王爺太謙了,晚生僭越說一句,世子能發此問,不但聰慧過人,見識亦出類拔萃,實在矯矯不群。”
沐元瑜臉又要熱了——讀書人誇起人來比許嬤嬤狠多了,別說她臉皮挺薄,就是厚都有點難以消受之感。
但滇寧王好這口,沒真兒子,弄個假的顯擺顯擺也行,張楨場捧得好,他面上不動聲色,聲音又緩了兩分:“世侄不要太吹捧了他,這小子能安穩坐上半天就算難得地守回規矩了,哪裡知道別的許多,不過是有點小聰明而已。”
沐元瑜唯低頭裝乖微笑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敲碗,當當當,一二三四,猜男主啦。
不出這四個,猜得準不準都沒關系,也不用惦記,我保證等正式出場的時候,大家一眼就能認出來,百分之百,確鑿無疑,男女主的初次會面是金風玉露一相逢型的,感情戲不會這麼快展開,但互相的印象都會很深刻,非常深刻。。一定不會讓大家認錯(*  ̄3)(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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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對了,有的小天使可能看出來了,這個沐家參考的是明朝沐英家(沐英是死後追封的郡王,他的王爵不能傳),隻是參考,架空,不是他那個沐家哈,不給名將抹黑。
☆、第 18 章
張楨雖然肯定了沐元瑜的發問,誇了她一通,但並沒有就此作出解答,滇寧王也沒有在這一點上追問,說到底,兩邊初次見面,泛泛聊一聊罷了,不論聽的說的,都不便交淺言深。
張楨繼續評講:“再來是二皇子殿下,他於三年前從內宮遷出居於十王府中,不過一般因體弱甚少出府,外臣們也不甚有機會接觸,隻是聽說,這位殿下似乎性情有些冷清。”
“冷清”單從詞意上看是個中性詞,沒什麼褒貶之意,但對比張楨先前說大皇子的“性善可親,品行仁厚”,差別就很明顯了,這位腦子不大好使的殿下都能得朝臣兩句好話,二皇子卻緣何——?
滇寧王手指摩挲著茶盞:“本王曾依稀聽聞,大皇子與二皇子兩位殿下間似有不合?不知確有此事?”
張楨點頭:“兩位殿下舊日確實發生過矛盾,大殿下身邊的小內侍對二殿下有些不恭敬,惹怒了二殿下,二殿下命人當場打斷了他的雙腿。此事報到御前,陛下十分惱怒,礙著二殿下/體弱,不好深加責罰,隻是過得兩年,便將他提前遷出了宮。”
這事他說得很痛快,因為在京城這不是什麼秘聞,雖未到尋常百姓都傳說的程度,但官面上知道的人不少。
滇寧王能問出來,當然表示他本也就知道,張楨心念一轉,頓了頓,壓低了聲音續道:“聽說,二皇子命人責打小內侍時,大皇子正在當場,受了驚嚇,涕泗滿面,隨後還病了一場。”
這種細節類的事情就不是誰都知道的了,張楨留意著滇寧王的表情,見他聽得十分專注,與先前闲適模樣有別,當是初次聽聞,心內微松了口氣。
他來求靠山,也需證明自己有一點扶持的價值,滇寧王府在京中有一些消息渠道正常,但滇寧王隻要頭腦清醒,就不會把手深入插到宮禁之中,此非他不能也,而是瓜田李下,不得不避,一個異姓藩王,在宮裡安插人手想做什麼?太易引發人多餘的聯想了。
沐元瑜暫時沒空注意他們的眉眼,這件事從頭到尾她都是頭回聽說,此時正緊著在心裡默算事發當時兩個皇子的年紀。
二皇子現今應當是十六歲,三年前遷居,再兩年前與兄長發生矛盾,也就是說,他當時隻有——十一歲。
比沐元瑜如今還小著一歲的年紀,但手段已然如此狠辣,敢不經長輩直接下令打斷內侍雙腿,這內侍還是很有可能成為未來天子的兄長的,還當了兄長的面,而比弟弟大了三歲時年已經十四的大皇子無力約束不說,還嚇哭了——
信息量太大,沐元瑜覺得她要好好理一理。
首先,這大皇子恐怕是真的有點傻。他面對弟弟的橫暴,做出如此反應不是一個性情綿弱之類就能解釋的,畢竟他已經十四歲,不是四歲。
其次,二皇子的性情用“冷清”這個中性詞來形容實在是已經經過了很大的修飾,單此一事來看,說殘暴都不為過。太監閹人的命不值錢,那是對於天子來說,就是天子,一般也沒有當場就拉倒人活活敲斷雙腿的,這等血腥場面不適合體面人觀瞻。
退一步說,哪怕這小內侍真幹了什麼值得受此重罰的事,二皇子的行事也太不講究了,宮中有天子有皇後,有權做主的人都在,還輪不到二皇子自己出頭——何況,從皇帝的後續處置上看,顯然二皇子並不佔理,否則他就不會被撵去皇城外的十王府了。
雖從法理上說,十王府本就是建來安置未成年還未去就藩的皇子的,二皇子住進去也不算錯,但跟大皇子一對比,差別又出來了,大皇子如今已經十九歲,還是安安穩穩地住在宮裡,據說是因為身體弱,皇帝不放心把他遷出來,但二皇子身體一般也弱啊,年紀還更小,他怎麼就出來了?
從這點看,大皇子倒又是贏家了,他住在宮裡,想什麼時候見皇帝都能去請個安,皇帝要看他也容易,十王府雖也離皇城很近,但出了那道宮門,很多事情就不一樣了。
……
所知畢竟還是太少,沐元瑜隻能就現有信息胡思亂想一番,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豪門亂,真是一點兒也不假,皇宮作為凌駕於所有豪門之上的天家門戶,就更說不清了,兩個打小拿藥當飯吃的病秧子還要互相爭鬥,掐得烏眼雞一般,也是服了。
她心裡亂琢磨,耳朵沒闲著,豎直了仍舊聽著張楨的說話,下面就說到三皇子了:“三殿下是宮中賢妃所出,於去年也遷入十王府中,這位殿下身體康健,時不時會出來在附近的棋盤街上走一走,晚生經人指點,也曾見過一兩回,三殿下看著甚為和氣,在街面上走動,對著販夫百姓一般溫煦。”
滇寧王有點隨意地點了點頭,四個皇子裡,三皇子是唯一的庶出,這個出身上的劣勢太明顯了,他人再好,大位同他也很難有什麼關系。
“再還有四殿下,他年歲最小,不過聽說是極孝順的,很得陛下喜愛,身體也未有什麼不妥。”
四個皇子的八卦聽完,沐元瑜的思路轉回去,想到了引出這個話題的起因:國本未定。
她大逆不道地把自己帶入皇帝的角度想了想,發現這國本還真不好定。
皇子們數量是不少,質量卻堪憂,幾乎都各有毛病,最小的四皇子聽上去從出身到身子骨到人品都暫時無可挑剔,但前面擋著兩個兄長——庶出的三皇子暫且忽略不計,這倆兄長毛病再多,立嫡立長是從開國就定下的國策,也是聖人門生們奉行的至理,絕不是可以輕易更改的,所以要輪到他,還早著。
滇寧王的腦回路應該跟她差不多,喟嘆道:“如此,陛下拿不定主意,實在也有陛下的難處。”
張楨沒有說話,他就是為這事被貶出來的,這時候要附和,好像反手自打了一記耳光似的。
滇寧王也不過隨口一句,他是不會就此事做出任何公開表態的,就算能在立儲事宜裡博個從龍之功又如何?他和別人都不同,他已是郡王,人臣極致,再想進步,除非謀朝篡位了。不如安生在南疆窩著,遠離中樞有遠離中樞的好處,一般人想拉攏都難夠得著他,不論誰上位,他不施恩也不結仇,鎮守好這一片地方就是了。
當下漫無邊際地又闲聊了一陣,這回滇寧王的問題就是圍繞著張楨自身了,張楨隻帶了兩個小廝上任,家小都沒跟來,因路途太遠,恐怕婦孺承受不住。
言談之中,看得出張楨對自己現今的處境深有憂慮,滇寧王撫慰了一句:“世侄不要著急,當徐徐圖之。”
張楨忙起身謝過,不過眉間鬱氣仍存,總算滇寧王很夠意思,沒光給他輕飄客套話,又補上一句,“你將任職之地,在本王大女婿的衛所轄區之內,如遇有難題,可往詢商。”
雲南這地,復雜就復雜在流官與土官並舉,漢人與百夷雜居,初來乍到的外來官員很難著手治理,夷人受文治教化有限,民風彪悍,在許多事情的處理上有他們自己的一套風俗,並不怎麼買官府的賬,一般流官到此,不要說刷什麼政績了,能平平安安把任期呆滿,不要激起民變把自己賠進去就算很好了。
滇寧王給出這句話,相當於給張楨兜了個底,萬一他遇著最壞狀況的時候,能有個求助的地方,不至於走投無路。
張楨面色大為振作,忙躬身道:“多謝王爺指點,晚生到任後馬上便去拜訪展千戶。”
滇寧王並沒提過展維棟的名姓職位,他能就勢一口報出來,可見事先功課做得不錯了。
這個張楨年輕雖輕,人倒穩重,也有眼色,滇寧王對他的印象還不錯,至午時留了頓飯方令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