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見過那孩子幾次。
白白淨淨、文文弱弱,嘴還笨。
說不過許思思就抿嘴,露出兩個酒窩來。
也好,再也不用陪著她演戲了。
也不用起個大早跟著她鑽到角角落落裡玩什麼捉迷藏。
但是心裡空落落的。
一定是突如其來空闲下來覺得不習慣。
才不是喜歡許思思。
臭丫頭有什麼招人喜歡的?我討厭她還來不及呢。
許知遠每周都要過來三四次,來了許思思也沒空搭理他。
他就坐在內殿裡和我聊天。
聊今天夫子誇獎他了,因為文章寫得好。
聊上次借給我的那幾本書,問我對歷史戰爭的看法。
難得有個人來陪我說話,我也就暢所欲言,自由、大膽地發表自己的想法。
聊著聊著話題就偏到以後想做什麼樣的人,過什麼樣的生活。
他說他想做個好皇帝。
Advertisement
又問我。
其實我也想做個好皇帝,但是這話我不能說。
我說我想天下所有人都能老有所依、幼有所養,希望目光所及之處,人們都活得堂堂正正。
我真這麼想,假如我當上皇帝,就朝這個目標努力。
「那我替你實現。」他看向我,眼睛裡亮晶晶的。
藏了星星。
他眼睛裡的我小小的,還傻愣愣的。
「好啊,我等著那一天。」
這樣說話要是被內務總管聽見又要說我沒規矩,不懂長幼尊卑。
奇怪的是,我和許知遠第一天說話時就都用的你和我。
誰都沒有提出有哪裡不對。
我們默認我們是平等的人,在這高牆裡,我們是朋友。
4
整個京城都在慶祝。
皇帝過壽,萬邦來朝。
切。
也不知道這群人有什麼好高興的。
周邊的小國還好,草原的部落打著稱臣的旗號索要歲貢不是一兩年的事了。
本朝本就處在中心的位置,隔開了幾個有野心的國家。
此番朝貢,是給了他們光明正大聯合的機會。
各國使臣一個看不住就不知道湊在一起商量什麼東西。
如此淺顯易懂的道理許知遠當然看得出。
這幾天忙得腳不沾地,已經連續兩周沒見到他了。
許思思倒是高興得緊。
她被保護得太好,根本想不到裡面的彎彎繞繞,單純地以為世界上都是好人。
乞巧節還纏著寧為陪她出去過節。
臨走前抱著我親了又親,說是給我帶桂花糕回來,說有一家桂花糕特別好吃。
有了寧為還不知道把我忘到哪裡去呢,不過這話我是真的受用。
當晚許知遠難得地又來了我這裡。
喝了酒,身上酒氣難掩。
「春桃……你自己原來的名字是什麼?」
我猶豫著,按理說不能說,但我很難拒絕他湿漉漉的目光。
「嫋嫋,家裡人都叫我嫋嫋。」
這是我的乳名,常人不知道,應該可以說。
他低頭念了幾遍,聽得我心裡發酥。
「今天是乞巧節,若是你沒進宮,想必這個時候應該在和喜歡的人逛燈會。」
「是啊,說不定他還會去帶我吃那家頂好吃的桂花糕呢。」
「……你喜歡吃桂花糕嗎?」
我不知道哪裡生了一股怨氣,非要在他面前逞這個強,生硬地開口道:「是啊,最喜歡吃桂花糕了。」
「哦,這樣啊。」他看上去有些失落,「如果我不是太子的話,想必我也應該很喜歡吃桂花糕。」
許知遠從衣襟裡掏出來了個紙包:「我不知道你喜歡吃桂花糕,買的梅花糕,湊合吃點兒?」
或許是月光作祟,我鬼使神差地問了句:「要喝酒嗎?」
說出口了我又開始後悔,那是我從御膳房偷拿的,不是什麼好酒,給許知遠喝豈不是在自取其辱?
「好啊,你吃我的梅花糕,我喝你的酒,有來有往。」
我轉身去拿酒時,他正用兩指提起一塊梅花糕往嘴裡放,被發現後朝我羞澀一笑。
怎麼……心跳變快了?
5
生活就是生活,當你沉溺於其中的安穩時,它就偏不讓你如意。
當頭一棒敲醒你才是生活的常態。
對普通人如此,對帝王之家亦是如此。
寧為提槍出塞北。
東西聯合圍困。
江南水患流民出入京城。
皇帝重病。
宮裡亂成一團,當年被趕出宮的姑姑趁亂回來找到了我。
「主兒,現在是好機會,可以奪回屬於您的一切。」
可是在這之前,我過的不幸福嗎?我不覺得。
安安穩穩的,心裡踏實。
姑姑見我不說話,著急起來:「主兒,您不會是被他們蒙蔽了吧?他們是您的殺父仇人!我已經聯系好當年追隨常王殿下的臣子,流民不日進京!」
「什麼意思?」
現在她卻支支吾吾地不肯說了,我氣急,把桌上的杯子砸在她腳邊。
「一五一十地說清楚,若是你眼裡還有我這個主子的話!」
「……撥給江南的米糧,錢款被我們扣下來了……」
「江南的百姓不是人嗎?你們真是……好樣的!」
我氣急,卻也無奈。
「現在你們立刻把扣下來的東西分發下去,許知遠的事情你們都別插手!亡了國誰都別想做皇帝!」
「是,現在就去辦。」
她現在隻告訴了我這一件事,那其他事呢?這些人到底插手了多少個地方我並不知道。
嘴上說著要扶我上位,其實隻是用我做個名號,到時候拿我做個傀儡,幕後之人安然上位。
真拿我當傻子了不成。
6
我這邊的事情還沒處理完,就迎來了國喪。
帝後雙雙去世,對許思思和許知遠的打擊不是一般的大。
江湖之外,廟堂之內,沒有一個能暫時避一避的地方。
塞北傳來的消息屬實不算好,許思思往日裡是嬌縱了些,大敵當前,她擔得起「公主」的稱號。
看著自己親手養大的小姑娘一夜成人的感覺屬實不好受。
她近來總是願意看著窗外的桃樹花開。
我知道她和寧為有個關於桃花的約定。
但花期不等人,我趁著夜色拿了細線把掉落的桃花一朵一朵地綁了回去。
這是我這輩子做過最蠢的事情。
無用功。
就算桃花不謝又怎麼樣?
得到的會失去,失去的不再來。
但起碼她振作起來了,不僅如此,還開始吃飯看書了。
關於塞北的地圖翻來倒去地看,連睡覺的時候都要墊在枕頭下面。
寧為戰死的噩耗前腳剛到,草原二王子要求娶公主的信後腳傳來。
許知遠把我叫到他書房,抱住我,一言不發。
我都知道。
他很累,想必先帝壽辰他接見外國使臣的時候就發現了那時的盛況隻不過是強弩之末而已。
「嫋嫋,別說天下蒼生,我連妹妹都保不住……」
他語帶哽咽,聽得我心裡一陣酸痛。
「你已經做得很棒了,一切都會好起來。再過一段時間,我們再堅持一下……」
這話說得我都不信,堅持需要時間,誰來爭取?
「我沒有,我對不起父皇母後,我對不起所有人……」
肩膀處一陣濡湿。
除了更緊地抱住他,我沒有別的辦法。
7
求娶許思思的那個草原二王子我是有印象的。
他兒時來過王宮,見過她一面。
隻不過那個時候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寧為身上,半點兒視線都落不到別人頭上。
而我不是記住他,而是記住了他的眼神。
直勾勾的,卻又沒有惡意。
滿滿都是豔羨,自卑還有對美好事物的佔有欲。
是藏了獅子的眼神,看向許思思時尤甚。
這種眼神我太熟悉了,我躲在暗處看許知遠的時候怕也是如此。
隻不過我幸運了些,佔了個天時、地利、人和。
許思思衝進御書房說要嫁過去的時候算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沒說反,確實是意料之中。
她一直都是一位合格的公主,擔得起潑天的富貴,也隨時能為了子民獻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