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他第一次嫌棄他的肉身成長得如此緩慢,孵化的過程竟是如此的漫長。
漆飲光仰頭,看向懸於身前的屬於沈丹熹的靈印,不知何時才能再一次從靈印中聽到對面的聲響。
當初他的身軀在神火中一寸寸化為灰燼,為了保住這一枚靈印,他幹脆舍棄了身軀,將元神附著於最後這一根標記了靈印的尾羽上,強烈的求生意志讓他的神魂不散,意識一直都是清醒著的。
是以,到最後一刻時,他從這一枚靈印中感應到了強烈的來自於靈印主人的心念。
她要他活著,無論如何。
心念滾燙,順著靈印,流淌進他的魂魄當中,最終生出了一簇新的生機無限的涅槃火。漆飲光浴火而生,珍而重之地將靈印納入了蛋殼內。
靈印靜靜地懸浮在前方,也不知又過去了多久,靈印銘文忽然一閃,一聲嬰孩的啼哭聲從靈印裡傳出來,緊接著便是許多人或歡喜或緊張的嘈雜聲。
“生出來了,生出來了!”
“快,拿剪子來,換盆幹淨的熱水來。”
“哎呀,是個女孩,她懷裡好像抱著什麼東西?”
“我來看看,好像是玉簪?我前幾天聽夫子給那幫小子講書,還說起過什麼銜玉而生的故事,沒想到他家閨女還真抱著玉出生了,這是吉兆啊。”
“快去報給咱們寨主——”
靈印裡各色聲音紛紛雜雜,嬰兒的啼哭聲夾在其中,十分洪亮。
漆飲光在靈印這一頭聽到了一場新生,元神貼上靈印,還想聽得更多更真切些,但靈印的光芒微弱下去,對面的聲響也逐漸消失。
這麼看來,沈丹熹已經投生入了凡塵,且她還帶著靈印一同轉生,如此他豈不是能通過靈印得知她的消息?這麼一來等待孵化的過程便也不再那麼枯燥無味了。
在這地底之中,蛋殼之內,實難分辨歲月,待下一次靈印閃動時,漆飲光從靈印當中聽到聲響時,已不知又過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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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印中傳出喜樂之聲,許多人說說笑笑,其中嗓門最大的是一個粗獷的男人聲音,喊道:“來來來,小玉兒,到大舅這邊來,抓這個!”
隨即便又有一個女聲斥責道:“阿兄,抓周要讓她自己抓的才算數,你這樣引導的可不算。”
“抓周?”漆飲光呢喃道,想起來人間似乎確有這樣的習俗,孩子出生滿周歲時,會在地上擺滿各種各樣的物品,讓孩子憑自己的心意抓取,以抓到的第一個物件來預測孩子的興趣志向和未來。
當然這種凡間風俗並非卜卦推衍之術,當不得準,隻是對孩子未來的一種祈願罷了。
原來已經一年了。
漆飲光想象著神女殿下趴在地上抓周的樣子,不由露出笑意,此時,又聽另有一文弱些許的男聲疑惑道:“這怎麼還有這麼多的男童畫像?把這種東西擺上作甚?”
最先那粗獷的男子便哈哈大笑道:“當然是來給我們小玉兒抓的啊,不止有我們寨子裡的男兒,但凡是我聽過名兒的,跟咱們玉兒年齡差不離的,我都叫人寫紙上了,小玉兒盡管抓,不管你抓著誰,抓著幾個,大舅都能把人給你擄回來。”
那文弱的男聲便急了,“阿兄這說的是什麼話,懷玉才滿一歲,你怎麼能給她抓這個?”
“這有什麼不能的?早點抓過來,好早點照著咱們小玉兒的喜好調教。”那位大舅渾不在意道,“小玉兒別聽你爹這個書呆子的,快抓,給自己多抓幾個童養夫。”
靈印裡傳出窸窸窣窣爬行的聲音,一個奶聲奶氣的童音重復道:“抓,抓幾個夫……”
天殺的,沈丹熹到底是投生到了什麼土匪窩子裡了?這麼小就讓她抓童養夫了,還要抓好幾個!
靈印這頭的漆飲光急得跳腳,他自然是跳不起來的,他的身子還沒有發育完全,小小的雞爪子隻能在蛋殼裡徒勞地踢蹬。
漆飲光無能狂怒,元神緊貼靈印,恨不能穿透靈印鑽到另一頭去。
許是他的這個念想過於強大,神識竟當真融入進了靈印當中,循著兩處靈印之間的聯系,穿越到了另一頭。
漆飲光耳畔的聲響越發清晰,眼前也出現畫面來。
隻見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娃正向他爬來,她穿著一身大紅棉服,梳著雙丫髻,兩邊發髻上垂著珠玉流蘇,領上雪白的棉絨將她下半張臉都埋了進去,隻剩一雙烏黑而明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好奇地打量地上擺著的物品。
周邊圍了一大圈人,將這一間還算得寬敞的堂屋都擠得滿滿當當,全都充滿期待地看著她,看她第一個會抓到什麼東西。
有了那位大舅在前面的撺掇,漆飲光見她當真朝著那一疊繪著人像和名字的紙張爬去,伸出了手想要大抓上一把。
“不行,不許抓。”漆飲光脫口而出道,悶頭衝過去想要阻止她。
滿屋子的人,無人能看見他,亦無人能聽見他,但爬在地毯上的小娃娃卻聽見了,她烏黑的眼珠偏轉過來,清澈的眼中照出了他的投影。
漆飲光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當下的模樣,是妖身之貌,體型比長尾山雀還要嬌小,努力地撲騰著翅膀,想要飛過去阻攔她,但他腳上卻栓著一條細細的金線。
他低下頭,順著金線看過去,金線的另一頭纏繞在地上的發簪上。
是他的一支尾羽所化的雀翎簪。
鎖在羽上的妖氣為他凝聚出了具象的身軀,但沈丹熹封鎖妖氣的靈印,又使他無法飛離簪子太遠,隻能在簪子周遭方寸之地徒勞地撲扇翅膀。
沈丹熹歪了歪腦袋,被他的動靜吸引注意力,在周圍吵吵嚷嚷叫著“小玉兒,快抓,想抓什麼就抓什麼”的起哄聲中,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把朝他抓過去。
漆飲光穿越而來的神識,當即就被小孩子不知輕重的手勁兒給捏散了。
他的神識退回到自己的蛋殼內,眼前的靈印沉寂下去,再聽不見另一邊的動靜。
漆飲光又開始了枯燥的等待,受他急迫的心態所影響,蛋殼裡面的身軀生長得很迅速,可即便再如何快速生長,他想要發育完全,破殼而出,還是需要一定的時間。
煊烺和青瑤隔三岔五地會下來地底看一看他,煊烺每每檢查完鳳凰蛋的發育情況,都要嘮叨上一句,“頭一回時,你要也長得這麼著急,就不用勞動我和你娘辛辛苦苦地輪流孵化你五十年了。”
凰主在一旁失笑道:“行了,長得慢你也嫌,長得快你也嫌,事怎麼這麼多。”
煊烺:“……”
漆飲光被他爹陰陽怪氣地奚落慣了,完全將他的話當做耳旁風,他的元神一直守在靈印旁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靈印再次閃動,這回沒等對面傳來聲響,他的神識便順著靈印飛快遁去了另一頭。
沈丹熹正抱著一本書,焦頭爛額地罰抄,紙上的字跡從工整到潦草,顯然是越寫越沒有耐心,恰在這時,一團發著光的影子從她頭上掉下來,砸到了她潦草的字跡上。
漆飲光仰起頭來,近距離和沈丹熹大眼瞪小眼。
她又長大了許多,約摸七八歲的模樣,看上去已經是個小姑娘了,烏黑的頭發束在頭頂,簪著他的雀翎簪子,眉毛緊蹙,一臉的煩躁和不耐。
看到他時,她整個人都嚇了一跳,往後躲開一大步,“什麼東西,麻雀?你從哪裡冒出來的?”
漆飲光抖了抖羽毛上沾染的墨漬,猶豫著他如果張口說話會不會嚇到她,沒想到沈丹熹從最初的驚訝過後,很快便想起來什麼,又道:“我似乎見過你?我記得你是不是會說話?”
她的記憶力竟意外地不錯,就連一歲時他們短暫的照面,都還記得。
沈丹熹抬手取下頭上的發簪,果然見著一縷金線從她的發簪裡延伸出去,另一頭系在那突然出現的小鳥腳上。
她眼中亮起奇異的光,靠過去左右圍著他打量,一迭聲道:“你果然是我的簪子成了精,這玉簪是我從娘胎裡帶出來的,這麼說,你就是我的伴生靈?就像話本裡說的那樣。”
她摸了摸下巴,一本正經道:“這麼說來,我肯定是個很不平凡的大人物,將來會幹出一番大事業。”
屋外傳來話音,“玉兒,你一個人在房間裡嘀咕什麼?你爹罰你抄的書,你抄完了嗎?抄完了就出來吃飯。”
沈丹熹飛揚的眉梢落下去,撇了撇嘴,“還沒有。”
很不平凡的大人物當下正為了一篇罰抄的課文而愁眉苦臉,沈丹熹將細毫筆往漆飲光面前一送,蠻不講理道:“要當本姑娘的伴生靈,一定要很有能耐才行,你來幫我抄,要是連這點小事都做不了,我可不要你。”
漆飲光連一句話都沒插上的工夫,神女殿下已經自顧自地走完了全程,輕而易舉地接受了他。
榮升為“伴生靈”的漆飲光盯著遞來面前的毛筆,妖力從翅膀下流瀉出去,纏上筆杆,毛筆從沈丹熹手上飛起,懸於紙上,竟真的模仿著她的字跡,抄起書來。
沈丹熹大為震驚,“你真這麼厲害。”
漆飲光抖了抖毛,在神女殿下的誇贊中驕傲地仰起腦袋。
這一回,漆飲光在這裡停留了很長的時間,也大致弄清楚了殿下在凡間的身世,凡間的戰亂並未平息,各方勢力割據,依然是一盤散沙,尚無能攏合各方勢力的能者冒頭。
沈丹熹投生之處,乃是一個頗具規模的山寨,這山寨隱在山林之中,各項設施齊備,在亂世之中,算得是一個還算安穩的地界。
寨子的大當家就是沈丹熹那要給她抓童養夫的大舅,原就是山野出身、打打殺殺的粗魯漢子,後來收留了一個落魄書生,才開始改邪歸正,收留四方流民,寨子因此壯大起來。
這憑一己之力,改變了山寨的落魄書生,就是沈丹熹的父親,母親則是大當家的親妹子。
沈丹熹在凡塵這一世的名字,叫越懷玉,因懷玉而生得此名,沈丹熹之父入贅山寨,她隨母姓越。
“越懷玉。”漆飲光操縱著毛筆,在罰抄的課文最後落下殿下的名字,他現在儼然已成了代替殿下罰抄的工具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