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沈薇從他意味不明的神情中,實在看不出他的情緒,澀聲道:“這才是我本來的樣子。”
殷無覓的目光重新凝在她臉上,好半晌後,伸出指尖輕輕描摹她面頰的輪廓,露出一點久別重逢的笑意,說道:“你本來的樣子也很好,更加好,薇薇,我好想你。”
殷無覓聽到心底的一聲冷笑,來自於伏鳴,在心內對他冷嘲熱諷道:“殷無覓,你可真是口是心非呢,你想念的分明是昆侖神女的那張臉,你想要的是看著那張臉在你身下哭泣求饒……”
他窺探到了他心中真實的想法。
殷無覓臉上溫柔的笑意未散,眼神卻一瞬間沉冷得嚇人,忍無可忍地打斷心中的聲音,“閉嘴!”
他毫無預兆的怒吼將沈薇嚇了一跳,殷無覓看到她驚惶的樣子,連忙收斂外露的情緒,環過手臂,如同對待這世間最脆弱的珍寶,小心翼翼地將她的魂魄攬入懷中,“薇薇,別怕我,我不是對你說的。”
沈薇埋首他的懷裡,便再看不見他的神情,她心中千頭萬緒,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仔細關注他的情緒,她隻想要探聽到更多他母親的事跡,想知道這一切的真相究竟如何。
她想知道,她是不是被系統給騙了。
沈薇安靜地倚在殷無覓懷裡,與他溫存片刻,試探地問道:“你剛剛是怎麼了,為什麼要那樣傷害自己?”
“你都看見了啊,那想來也聽見了我和他的對話。”殷無覓低垂下眸,目光自上而下,隻能看到她不斷顫動的睫毛,“那麼,薇薇,你也和我母親一樣,是從另一個世界而來,領著任務來攻略我的麼?”
沈薇愕然地睜大眼睛,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殷無覓笑了下,輕輕將她扶起來一些,看著她的眼睛,問道:“我的母親從始至終都未愛上她攻略的對象,她到死也隻想著回家,薇薇,你也是麼?”
戮神臺上靜默得隻剩下骨灰飄落的簌簌聲,那一柄大劍的光芒璀璨生輝,劍身中部一段毫不起眼的劍紋劇烈地起伏。
沈瑱與姒瑛相識於微末,同時被上一任昆侖山君和水神收入座下,成為弟子,二人相伴萬年,一同修煉,後一同繼承師位,受昆侖山水所封,成為昆侖的山君和水神。
昆侖山水不可分離,他們自然而然結為道侶,從一開始便不是因為情動而結合。
在凡間歷劫的一生於沈瑱而言,短暫得如同流光一瞬,可就是在這流光一瞬息間,讓他經歷了刻骨銘心的情起情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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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即便回歸了神位,這一瞬息落入他漫長的神生長河中,依然獨特得如長河裡的珍珠,明亮得令他無法忽視,無法遺忘。
可他的情動,原來都是別有用心的安排,阿娆,從未愛過他。
他對不起昆侖,也對不起姒瑛,他的餘生都將活在這樣的悔恨中,永無止盡,或許這才是天道對他最終的懲罰。
……
昆侖正值中夜,滿天星鬥如碗倒扣在昆侖之上,晟雲臺位於昆侖至高處,站在此處,上可攀星辰,下可概覽昆侖全景。
姒瑛已很久沒有看過昆侖全景了。
當初她與沈瑱一同受封山君水神之時,昆侖是何等遼闊繁盛,卻沒想到如今竟寥落至此,她望著昆侖墟外大片晦暗的土地,耳邊似乎都能回響起掩埋於死地之中的生靈最後的哭泣。
“沈瑱,你我終究負了當初許下的誓約,沒能守護好這一片土地。”姒瑛輕聲嘆息。
在她目光所望的盡頭,是昆侖墟外的一片桃花林,桃花綿延百裡,從一山開至另一山,在周圍大片晦暗的死地之中,繁盛得異乎尋常。
此時,沈丹熹便在那一片桃花林中。
桃花樹環繞的中間,矗立有一座四角亭,亭子四角掛著數盞明燈,不盡木的火光將周圍照得一片亮堂。
沈丹熹坐在四角亭中,桌角上放著一盞琉璃燈,但那琉璃燈中卻無火光,隻剩內裡一個空蕩蕩的燈盞,裡面的雀火早已熄滅。
琉璃燈下壓著一疊有關昆侖墟外枯竭之地的勘察資料,桌案上則鋪開了數十幅的山水畫卷。
沈瑱當初為遮掩昆侖地脈衰竭一事,下令將山水枯竭的地界封印。
昆侖墟外的枯竭之地被大大小小的結界緊鎖在內部,外面則鋪設了大片的丹青畫卷,以丹青之術造就一座座幾可亂真的畫境,將枯敗的山水遮掩在畫境底下。
為阻擋外人進入其中,發現真相,這些畫境一座連接一座,一境套著一境,境中群山巍峨,仙霧飄飄,靈水濤濤,地勢極其復雜,就算有人誤入,也會迷失在山水霧靄之中。
以至於百年來,都無人發現這些仙山靈水並非真實,而是丹青筆墨所畫。
若不是有畫境崩塌,露出了底下枯竭的山水,死氣蔓延出來,恐怕還無人能發現真相。就連沈丹熹曾經從這些地界上空飛過時,也不曾發現端倪。
現下這一片桃花林,便是其中一座尚還留存著的畫境。
那一日,九幽重新被封,伏鳴和殷無覓都被壓入九幽,但薛宥卻趁亂逃脫了,沈丹熹下令徹查昆侖上下,揪出許多忠誠於薛宥的神官,順藤摸瓜追蹤到昆侖墟外的死地來。
在一片被遮掩在畫境底下的死地之中,發現了一座存在許久的傳送法陣。
昆侖墟外這大片的死地之中還不知隱藏了什麼,若不仔細清查一番,實在是個隱患,沈丹熹這才領了人,親自坐鎮,著人清查全部死地。
夜風從桃林中卷過,拂落的花瓣如粉霧霞雲,一片桃花瓣落到指尖,沈丹熹凝神於畫卷中的眼眸輕輕眨了眨,順著花瓣飄來的方向偏頭看去。
花雨飛散的背後,露出一道颀長的身影。
沈丹熹放下畫卷,站起身來,走到亭欄處,對那樹下的人影說道:“我還以為你回羽山了。”
“我若是回去了,殿下會來找我麼?”漆飲光從花雨中走出來,面容逐漸清晰。
躲藏起來的這幾日裡,也不知道他去做了什麼,那一頭雪白的發色重又恢復烏黑亮澤,長發高束發冠,發絲間垂著五色絲绦編織的細辮,眉眼瞧著也比往日更加粗硬和深濃。
他穿了一身絳色紅衣,衣上繡金紋,腰間綴珠玉,又成了一隻自信滿滿的花孔雀。
沈丹熹略微側身,露出身後桌案上成堆的畫卷和文書,說道:“我原本是想去找你的。”
但昆侖事多,尚未安定,她分身乏術。
漆飲光被她一句話哄得翹起嘴角,步入亭中來,走進來才看到桌案一角上擺放的琉璃燈,他動作頓了一頓,隨即又刻意放松了身體,若無其事道:“殿下這裡有這麼多燃燒不盡的火,還留著這麼一盞滅了的燈做什麼?”
沈丹熹從桌上拎起琉璃燈,盯著他道:“你是希望我把它扔了?”
漆飲光抿唇,不吭聲了。
沈丹熹暗自失笑,她一直覺得他變了許多,但現在看來,這隻鳥分明還跟小時候一樣嘴硬。沈丹熹揚眉,故意道:“好吧,你如果真希望我把它扔掉,那我聽你的就是。”
眼見她真的揚手想將琉璃燈扔出去,漆飲光慌忙抬手一把握住燈柄這一頭,急道:“不要扔。”
沈丹熹本就是試他一下,沒想真的扔,她看一眼他緊緊抓在燈柄上的手指,問道:“雀火是你的魂火,你曾說過你的魂魄不滅,雀火便不會滅,現在它滅了,是因為我用了你的涅槃火麼?那你的魂會怎麼樣,會因此受到損傷麼?你的五色神光消散,也是這個原因?”
漆飲光被她一連串問題問得有些發懵,在她一瞬不離地注視下,反而笑起來。
沈丹熹皺眉,“笑什麼?回答我。”這些問題已經在她心裡盤桓許久了,隻是漆飲光一直躲著她,讓她無從詢問。
漆飲光斂了笑,但眼中的笑意始終未散,老實回道:“差不多吧,不論是雀火還是五色神光其實都來源於涅槃火,涅槃火滅,它們自然而又跟著散了,不過殿下不用擔心,我的魂魄並沒有受到損傷,這一簇火沒了,我再煉出一簇來就是了。”
沈丹熹懷疑道:“你們鳳族的涅槃火這般好煉麼?”
漆飲光默了默,笑道:“為了我的羽毛能早日恢復往日光華,我也會竭盡全力再煉出一簇來的。”
沈丹熹沒再繼續追問,姑且信了他說的話,涅槃火已經用了,就算她不信,現在也無法再找出一簇來還給他,往後還有時間,她會想出辦法來的。
漆飲光松開雀燈,一隻小鳥從他袖中探頭探腦地飛出來,跳到桌上畫卷,對著卷上畫著的一株紅通通的山棘子樹啄食。
這畫上的果子太真,竟真叫它的鳥喙扎入畫卷中,叼出一顆紅彤彤的山棘子來。
山雀喜滋滋地拍動翅膀,仰頭想往肚裡咽時,那果子忽然在它鳥喙上化成了一滴鮮紅的墨汁流了下來。
山雀不死心地又啄了幾顆出來,無一例外全都沒能吃進肚裡。
漆飲光見不得它這麼一副丟人的樣子,從袖裡掏出一個錦囊,倒了一把瓜子仁撒到它腳下,山雀這才放棄了那畫卷中的山棘子,轉而叨起糕點來。
兩人坐回桌邊,漆飲光低頭仔細查看桌上鋪開的畫卷,說道:“好逼真的丹青法卷。”
在他查看畫卷的時候,沈丹熹便也仔細地打量著他的臉,心中揣摩這隻孔雀出來見自己這一面需得耗費多少染料?他的眉是他自己染的,還是旁人幫他染的?
這手藝實在堪憂。
沈丹熹應道:“沈瑱親筆所畫,親手所制的法卷,鋪設在這裡百年都無人察覺異常,自然逼真。”
漆飲光被她直白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轉頭看向亭子外面的桃花林,繼續道:“這麼說來,這座桃花林也是丹青所畫?”
“嗯。”沈丹熹捻了一片桃花,在指尖輕輕一搓,桃花瓣內的法卷靈氣被揉散,粉嫩的桃花隨即便化作墨汁,將她指尖都染作粉色,“我從畫卷中拆解出了法陣,改制了幾個銘文,使丹青之術可以用作活物之上。”
漆飲光愣了下,意識到這話中的含義,詫異地轉過頭來,“殿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