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他當初懷疑沈丹熹被人奪舍,盡管這個懷疑十分荒謬,還是試圖去驗證過。
若按照尋常的法子,想要探查神魂,就得侵入對方靈臺神府。
可神女之魂又豈是他人想探查就能探查的?漆飲光同沈丹熹之間的相處,本就同一般人不同,比起朋友,用“死對頭”來形容,要更為貼切些。
若說兩人之間有點情誼,那也是從小打到大的情誼,彼此見面,多是爭鋒相對,非要壓過對方一頭不可。
他們之間的關系,本來也不算親厚,漆飲光三番五次多管闲事,插手神女和殷無覓之間的事,有幾次差點沒把殷無覓打死,屢屢叫她不滿。
那個時候,他和沈丹熹的關系已十分緊繃,連見她一面都難,更遑論查探她的神魂。
與魂魄有關之事,當屬冥府最為了解和擅長。
漆飲光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僅憑自己的懷疑,就想查探昆侖神女之魂,實屬冒犯,不可為外人知曉,就算是他的父母鳳君和凰主都絕不可能會支持他。
為了找到在對方不同意的情況下,也能查探神魂而不傷及到對方的方法,漆飲光魂魄出竅,偷潛入幽冥鬼域裡混跡多時,終於打聽出冥府陰司寶庫裡,有一樣神器,可以照出魂相。
他很是耗費了一番工夫,迂回曲折地拿到鬱繪的折扇,潛入寶庫,偷走照魂鏡。
跟神女關系越發惡劣後,漆飲光已近不了神女身,也不止是他,神女長居昆侖,幾乎不再外出,一些曾經與她關系親厚的密友,也漸漸疏遠,想要見神女一面,也變得困難。
不知不覺間,環繞在沈丹熹身邊的人,大多數已非昔日故友。
但幸而,熹微宮中還有一個人願意幫他一試。
隻可惜,他耗時耗力,在冥府裡苦守一年多,才偷到的照魂鏡,卻無論如何也照不出沈丹熹的魂相。他看不到魂相,自然也無法斷定那魂究竟是不是她。
漆飲光從昆侖離開,拿著照魂鏡照了許多人,可唯有他最想照見的沈丹熹,這破鏡子偏偏照不出,他怒火上頭,一時沒控制住,啄碎了鏡面。
冥府的右殿閻司循著照魂鏡泄露出的神力找到他,捧著碎裂的寶鏡,氣得手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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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無法無天的家伙,潛入陰司寶庫偷盜就算了,還將寶鏡損毀,哪怕鬱繪一眼看穿孔雀的真身,知道他的身份,還是命人擒拿下他,押解回冥府。
漆飲光坐在油鍋邊緣,看著裡面翻滾哀嚎的罪魂,沒有半點悔過之心,還不死心地逼問鬱繪,為何照不出魂相。
鬱繪不知他拿著照魂鏡去照了何人,但照魂鏡雖是神器,卻也有局限之處,的確不是所有魂都能照見。
鬱繪看他年齡尚小,還是隻嫩孔雀,沒有真的將他丟進油鍋裡炸了,隻命鬼差將漆飲光鎖住,吊在油鍋上方,回道:“照魂鏡隻照這世間可照之魂,既然照不出,便說明那是照魂鏡不可照之魂。”
這話聽在漆飲光耳中,純然就是句廢話。
漆飲光在無間地獄的油鍋上吊了七天七夜,被飛濺的滾油燙出滿身的水泡,鳥魂都快熟了,才被聞訊趕來的鳳君贖回。
沈丹熹聽完,重復了一遍鬱繪當年的那句話,說道:“照魂鏡照的是這世間可照之魂,當然是照不出世外之魂的模樣的,你就算繼續深究也沒用。”
漆飲光被押回羽山禁足,養傷了養了許久,就算傷好之後也依然很難再見到昆侖神女。直到那一年,昆侖為神女舉辦了生辰宴,他才得以再次見到她。
神女生辰宴後,漆飲光絞盡腦汁尋了許多借口留在昆侖,試圖修復和神女的關系,重新接近她,可越是靠近她,便越能體會到她與從前的不同,最終讓他徹底失控走向了極端。
漆飲光從他的角度,說了許多他能知道的事,說到最後,他的嗓子實在太啞了,沈丹熹便懊悔地摸了摸他的喉嚨,“早知道我就不掐你了。”
漆飲光喉結滑動,抿了抿幹澀的唇,他看出了沈丹熹態度上明顯的軟化,聽說了他曾試圖找過她後,她看他的眼神便不再如最初時那般尖銳了。
可這樣非但沒有讓他心裡覺得好受,反而讓他更覺難過,她一個人躺在這樣無望的地界裡,眼睜睜看著另一個人取代自己,無人記得她,無人尋找她,該得多絕望。
他努力從喉嚨裡擠出聲音來,道:“殿下,沒關系,我還能繼續……”
沈丹熹看他的眼神變得有些奇怪,上下打量他一番,說道:“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即便是她醒來之前,看到的棄神谷裡的畫面裡,漆飲光也不是現在這樣的性子。
眼前之人的確成熟了很多,也更善於忍耐了。
沈丹熹站起身來,“罷了,別說了,你之前也說過這就是契心石從時間長河裡抽出的一段過去,在石內重現,就像是一個僅存於契心石內的泡沫,等時間一到,泡沫就會‘啪’一下粉碎,再不復存在。”
“過去已成過去,你終究不曾在這個時間段裡進過九幽,過去的我也永遠不可能聽到你說的這些話。”
“所以,不必再浪費唇舌了。”
這個時候的她,也永遠無法知道,原來煎熬是有盡頭的。
漆飲光跟著她一同起身,長眉微蹙,嘴唇動了動,又無聲地沉默下去。
沈丹熹抬手指向九幽中心的高臺,找了一個其他的消磨時光的事情,問道:“你想去那裡看看嗎?”
漆飲光配合地點頭。
他們從小土坡出發,走了一段路,沈丹熹忽然又停下來,這個地方有一具匍匐的妖怪殘骸,殘骸骨骼巨大,上面纏繞著一些半枯不枯的藤蔓。
妖怪骨骼和藤蔓形成了一個類似山洞的地方,這樣的地方在九幽已經算是獨特了,沈丹熹伸手摸了摸妖怪骨頭上纏繞的藤蔓枝葉,回頭道:“先在這裡休息一段時間吧,等你的傷好。”
漆飲光順著她的視線低下頭,看到自己血漬斑斑的下擺。
在他開口之前,沈丹熹已經找到了一段半弧形的巨大斷骨坐下來,拍了拍身旁給他留下的位置,繼續道:“不用著急,這裡的時間是最充裕的,但又是最無事可做的,外面的我就算隻用一天就解決了這一世,那換作九幽的時間,你和我也要面對面一年。”
漆飲光走過去,坐在她旁邊。
沈丹熹掀起他的衣擺看了看,牽了下唇角,“在這個鬼地方,看來還是身軀更受罪一點,我剛被囚入此地時,想要摸索出路,也走了好多地方。”
漆飲光嗓子受傷不能多說話,沈丹熹便自顧自地往下說,她太久沒有與人交流了,能有人傾聽也是好的。
“在這裡雖然被封禁了一切力量,但魂魄還是要比身軀更輕,所以即便走了很多地方,我也不會痛,不會累,不會像你這樣弄得傷痕累累。”
漆飲光目光落在她黯淡的魂魄上,魂魄隻會比身軀更脆弱,魂魄不會痛,不會累,但是魂力會衰竭損傷,且難以復原,身軀受了傷累,卻是可以愈合的。
沈丹熹說話的時候,喜歡看著他的眼睛,一見他的目光往她魂上落,便閉上了嘴,顯出不悅的神色。
她不喜歡隱忍,順手從妖怪骸骨上折了一截細細的斷骨威脅,“再這麼看我,小心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細骨很脆,折斷時發出“咔噠”一聲輕響,斷裂處尖銳得宛如一根錐子,懸在漆飲光眼睛咫尺之外。
沈丹熹明白自己這是在遷怒,她現在的魂魄汙跡斑斑,哪怕他落在身上的目光不帶惡意,甚至他眼中更多的是難以抑制的心疼,她也覺得無法忍受。
漆飲光沒有躲,隻順從地斂了斂目光,啞聲道:“除了殿下,我不知該把目光放到何處,殿下不是也隻能看著我麼。”
他說完,微斂的眼睫又抬起來,重新看向她,不偏不移,直直地隻看向她。
斷骨懸在他眼珠外,也沒有再進分毫,兩人面對面地對視良久,這樣的漆飲光反而讓她覺得更熟悉一些,沈丹熹到底沒舍得真的刺傷這一雙活著的眼睛。
這鬼地方除了彼此,確實沒有其他景色可看。
沈丹熹垂下手,知道他曾費心費力地找過自己後,她對漆飲光寬容了很多,“你為什麼會想找我?我記得你以前很討厭我。”
他們在人間相遇,是她的一句話,就讓剛破殼不久的孔雀被迫離開家,離開父母,被約束在昆侖。
他來了昆侖後,被日日拘束著,隨同她一起學習那些不符合他天性的禮教,沈瑱到底是長輩,許多時候並不方便出手管教這隻叛逆的孔雀,漆飲光若是犯錯,大多數時候都是沈丹熹出手教訓他。
以至於有很長一段時間,沈丹熹隻要出現在他視線內,這隻孔雀就氣惱地頭頂冒火,他是火性鳥,“頭頂冒火”冒的是真火,還因此燒毀了昆侖好幾座殿宇。
直到沈丹熹開始隨身帶一隻水神獸,一見他頭頂冒火,那水獸就張嘴噴他,被澆了幾次落湯雞後,他終於開始學會控制自己體內的雀火。
從他離開昆侖之前,他們哪一次見面不是互不順眼的?可就是這樣一個與她不對付的人,卻是唯一一個試圖找過她的人。
真是可笑呢。
漆飲光沉默了片刻,垂眼看向她丟下的斷骨,“我從來就沒有討厭過你。”
落在身上的目光始終沒有移開,漆飲光也抬起眼來,在她詫異的眼神中,無奈地笑了下,許多話又被堵回了嘴裡。
他們在這裡呆了許久,漆飲光身上有傷,疲勞一路,又被限制了妖力,就算想要撐著眼皮陪她,到最後還是不知不覺睡著了。
沈丹熹是魂魄狀態,並不會產生身體上的疲累,便也沒有想要瞌睡的時候,以往為了消耗時間,都是強迫自己入眠。
漆飲光睡著後,她便又無所事事起來,但現在比起獨自一個人時,卻要好過得多。
隻是每隔上一段時間,她便靠過去,伸手探一探他的呼吸,確認他還是個活物,到最後她幹脆將手搭在他腕上,撫摸著他的脈搏。
漆飲光睜眼便近距離對上她的眼睛,餘光瞥見她從腕上收回的手,在睡意未散之前,手指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