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明知不該愛上他,卻還是愛上了他。
沈丹熹情不自禁地朝著殷無覓靠近,在即將倚靠進他懷裡時,她倏然一驚。
——這是沈薇的心境!
沈丹熹猛地甩開他的手,在對方驚訝的視線中,身體忽然往後倒去,飛快地往下墜落,眼前旋轉的彩光讓她意識開始迷離,腦海裡已有的認知,情感,記憶都在斑駁褪色。
她先是忘了這是何地,後又忘了自己為何會在這裡,到最後便全然忘了自己是誰,隻有那股灼烈的情感沉澱在她心頭。她的身形逐漸融化進契心石內的斑斓彩光中。
石心內的彩光蕩漾開,生成一個世界,彩光化為五彩的祥雲懸掛在天幕上,籠罩住一片清幽的隱世之地。
鬱鬱蔥蔥的竹林之間,半遮半掩著許多青石黛瓦的建築,屋舍方正,連接成片,青石板路鋪成大道長街,不論是古樸的建築形制,還是瓦檐下銘刻的銘文符箓,都讓此地顯得神秘而古老。
哇——
一聲嬰兒的啼哭從最高處的那一座建築裡傳來,聚集在庭院裡的人群聽見哭聲,都跟著歡呼起來。
這些人的穿著打扮不似中原人,頗有些異族之風,在這麼一個喜慶的日子,大家都掏出了自己最體面的衣服穿在身上,是以滿院濃彩,歡顏笑語,十分熱鬧。
眾人高舉酒杯,正欲祝賀族長後繼有人,便聽內院裡又是一聲嬰兒啼哭聲傳來。
片刻後,一個侍奉的女使從內院跑出來,高興道:“族長,夫人生了,是龍鳳雙胎。”
“龍鳳雙胎?”族長面上露出驚訝,轉頭問身邊的大祭司,“據大祭司先前佔卜,我不是隻有一個女兒麼?”
大祭司一手杵著木杖,摸了摸颌下花白的長須,一張面皮松垮褶皺,但眼珠卻清明,瞳孔中透出一點疑惑之色,說道:“佔卜結果的確如此。”
“原來我們的大祭司也有佔卜失誤的時候。”族長玩笑道,並未放在心上。
他一雙眼幾乎笑得隻剩下一條縫,快步往內院走去,便要撩開簾子入內,聽婆子說屋內還要收拾一下,才停下腳步,耐心地在外等候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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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一道幕簾,室內剛出生的小女嬰已經被擦洗幹淨,放入搖籃。
漆飲光感覺自己被人抱了起來,一雙手用溫熱的湿帕子給他擦了擦身體,然後將他裹入柔軟的棉毯裡,放進一個搖籃裡。
輕輕搖擺的小木床上已經有了另一個小主人,他費力地撐開眼皮,從還未清晰的視野裡看到另一個嬰孩躺在他身側,小臉往他這邊轉了轉,還沒睜開眼睛。
殿下。
漆飲光利用寄魂花潛入契心石內,跟隨神女殿下在契心石內一起轉世歷劫,但他怎麼也沒想到,一起的意思,竟是從同一位母親的肚子裡出生。
那他們不就成了姐弟?
漆飲光心頭一時五味雜陳,他眨了眨眼,還是隻能看到她模糊的輪廓。
新生的軀體嬌嫩,室內的光線已足夠柔和昏暗,還是刺得他眼睛有些疼,而且他好像有點控制不住心頭的情緒。
他聽到自己張開嘴不受控制地發出哭聲,哭聲吵醒了身旁的另一個嬰孩,沈丹熹渾身一抖,許是覺得他太過吵鬧,小手從被子下伸出來,一拳砸到他臉上,也跟著哇哇哭起來。
室內一陣兵荒馬亂,他們各自被人抱進了懷裡。
漆飲光模糊的視野裡塞進來一張英俊面孔,男人笨拙地拍著他,低聲哄道:“好了,不哭不哭,你個多餘的小東西,再哭就把你丟進山林裡喂野狼。”
漆飲光:“……”漆飲光險些被他不知輕重的大掌拍斷氣了,一張臉憋得通紅,不敢再哭出聲。
“說的什麼話?誰是多餘的小東西?”一個沙啞的女聲從旁側傳來,嗔怪道,“我辛辛苦苦為你誕下雙子,險些半隻腳踏進了鬼門關,你嫌他多餘?”
男人意識到自己說錯話,連忙告饒道:“夫人息怒,是我失言,這要怪還得怪大祭司,是他佔卜有誤。”
漆飲光極其費力地偏過頭,看到沈丹熹已經在母親的懷裡再次睡過去,剛出生的小孩子精力實在有限,他的意識也開始昏沉起來,慢慢睡了過去。
天邊五彩的祥雲瑰麗奇絕,此番祥瑞之景使得族長高興不已,全族上下都在為族長新出生的雙生子歡慶,直至半夜,熱鬧的喧囂之音才慢慢散入夜風當中。
漆飲光的靈魂被困在這一具稚嫩的嬰兒身體內,每一日除了吃就是睡,或者聽旁邊的神女殿下咿咿呀呀地哼唧,這種感覺實在奇妙。
和小殿下肩並肩躺在搖籃裡的時候,他聽了幾日旁人的聊天,大致弄清楚當下的境況。
他們此次轉生之所,約摸是一個避世隱居的修行世家,族人世代棲息於這一片密竹環繞之地,守護著地底的某樣東西,自給自足,幾乎不與外界連通。
此地的靈氣極盛,族中新生兒皆從出生時便是通靈之體,靈竅全開,可以直接步入修行之路。是以,族中人口雖不多,卻個個都擁有極強的靈力和天賦。
漆飲光這個偷渡進來的魂魄並未被消除記憶,還記得自己進入契心石的目的。
他轉過頭,眨了眨烏黑的眼瞳,已經能看清的眼眸裡映著身旁酣睡的嬰孩面容,小心翼翼地伸手過去,勾住她的指頭,在心中默默道。
“我的好姐姐,我一定會用盡全力地拆散你的天定姻緣。”
漆飲光發下的宏願,不到一個月,便遭遇到了沉重的打擊。
他這個靈魂畢竟是偷渡進來,剛出生之時尚且不顯,一個月左右,就表現出了他先天不足的缺陷,莫說什麼通靈之體了,他連普通嬰孩的體魄都沒有。
他的身子異常虛弱,每日裡沉睡的時間都比神女殿下更久,冷不得熱不得,但凡有一點照顧不到位,便會一病不起。
再加上此地經常受到妖物侵擾,建築的屋脊房梁上大多刻滿克妖銘文,漆飲光本是妖靈之魂,這些銘文威壓無時無刻不籠罩在他身上,每日裡都在消磨著他的精氣神。
漆飲光躺在襁褓裡的時光,幾乎隨時都在鬼門關外徘徊,除了努力地活下去,已完全沒有餘力思考別的。
三個月時,他們被抱進祭司殿,接受神靈賜福和卜卦問名。
大祭司為他佔卜出的卦象依然不太吉利,顯示他是一個早夭之命,是以連名字也未給他取,以防族人在他身上傾注太多感情,離別時徒增悲痛。最終隻有神女殿下得名丹熹,沈丹熹。
他們的母親,族長夫人將他抱回去時,哭了整夜。
漆飲光便在這種所有人都覺他命不長久的氛圍中,努力地吊著胸腔裡的那一口氣。
在神女殿下已經學會滿地亂爬之時,漆飲光還隻能趴在厚實柔軟的床褥裡看著,有些時候,被玩瘋了的小殿下一撲,他都得喘半天氣才能緩過來。
若非這具身軀裡是個成熟的靈魂,並且意志堅定,他恐怕早已應了大祭司的佔卜,夭折無數回了。
漆飲光苟延殘喘到了五歲的時候,因為身體實在太過體弱多病,不得不從父母身邊搬離,跟隨在大祭司身邊,居住到祭司殿裡去。
大祭司擅醫卜,能夠隨時關注他的身體情況,及時用藥。
大祭司一個人離群索居,除了族中進行祭祀之禮時,祭司殿冷清得幾乎沒有活人,若是搬過去,他便不知道何時才能同沈丹熹再見一面。
漆飲光豁出去了自己一張鳥臉,抱著神女殿下的腳哇哇大哭,悽悽哀哀道:“阿姐,我不想和阿姐分開,嗚嗚嗚。”
他一哭起來,山林裡的鳥叫聲似也變得格外響亮,跟著他一起嘰嘰喳喳地哀鳴,差點沒把房頂掀翻。
沈丹熹捂住耳朵,被他的眼淚糊了一身,想要推搡他,又害怕自己一推,就把她這個病弱的弟弟推散架了。
她是真的很嫌棄這個一碰就碎的弟弟,她開始明事以後,便知道他和自己不一樣,身體很弱,每次與他玩耍時,都格外小心,可總有一不注意的時候,將他碰到傷到。她以前可沒少因此而挨揍。
久而久之,沈丹熹就不願意和他玩了,但偏偏他又黏人得很,整天跟在她屁股後面“姐姐、姐姐”地叫,她要是不理,走快幾步,他都得在後面扶著牆大喘氣。
沈丹熹回頭看見他可憐的樣子,又心軟得不行,隻得走回去牽起他的手,帶他一起玩。
就比如現在,被他這麼一哭,沈丹熹再想氣也氣不起來,隻好耐著性子勸道:“別哭了,我每天都去祭司殿看你總行了吧?”
漆飲光哽咽著吸了吸鼻子,哭得一口氣沒喘上來,暈倒在了沈丹熹腳下。
等他再醒過來時,看到的就隻剩下大祭司的一張老臉了。大祭司手裡端著一碗烏黑的藥汁,遞到他嘴邊。
漆飲光當小孩當久了,心態似乎也有些退化,他還在因為這老匹夫的讒言害他離開了沈丹熹而生氣,抿著唇不願喝藥,翻身從床上滑下去,就想往外跑。
大祭司的木杖從床腳飛出去,杖頭勾住他的後領,如同拎小雞仔一樣,將他拎了回來,“小公子,你本是不該來到此世的人,勉強而來,也體弱多病,活不長久,若不是你母親懇求我,老夫本不想管你。”
漆飲光掙扎的動作一頓,氣喘籲籲地轉頭看向他。
大祭司透著精光的眼睛盯著他,目光似能透過這具稚嫩的軀殼,看透他的靈魂,慢吞吞道:“你既然來了,又如此堅韌地活到了現在,讓你的母親,父親,你的阿姐,讓這麼多人都在你身上投注了過多感情,為你牽腸掛肚,那以後便為了他們努力地活得更加長久一些罷。”
漆飲光看了一眼他遞來的藥碗,伸手接過來,皺著鼻子一飲而盡。
饒是這麼些年,他喝藥已經喝習慣了,骨子裡都被浸泡出了一股子苦澀的藥味,但這碗藥還是苦得他龇牙咧嘴。
漆飲光掙脫開木杖,跑到門口,趴在門邊不住幹嘔,斷斷續續道:“這是什麼……你該不會想毒死我吧,就是毒死我……我也不要呆在這裡……”
大祭司杵著木杖站起來,冷哼著從他身旁走過,“無知小兒,不知好歹!這藥是你父親冒著生命危險去為你採來的,你要是想吐就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