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這一聲撕心裂肺的質問,將殷無覓掙扎的意識再次拉入夢境深處。
夢裡的場景飛快地更迭,殷無覓眼前出現大片大片的紅,廊下掛著紅燈籠,樹上披戴紅綢,這是一個大婚的場景。
但很快這些場景都沒淹沒在了陡然炸裂的火光裡,火光映紅了半邊天,一身紅妝的少女從洞房跌跌撞撞跑出來。
鳳釵落到地上,發出脆響,她半邊身子都被鮮血浸透,白皙的臉頰上亦染著刺眼的血痕。
在她身後,喜燭照出的光裡,忽然冒出一個龐大的影子,那影子扭曲遊動,映照在窗紙上格外猙獰。
很快影子脹大到整個房間都裝不住,房屋轟隆一聲垮塌,磚瓦之下露出一條扭動的巨蛇,蛇妖掙扎地豎起頭顱,頸項七寸處有一道猙獰的傷口。
鮮血不斷從傷口處湧出來,它掙扎了一下,最後猛地砸到地上,在血泊中垂死抽搐。
神女帶著半身的蛇血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半晌後忽然笑起來道:“你沒有中蛇毒?原來他說的都是真的,這都是你給他出的主意,你又騙了我。”
她從袖中取出金光燦燦的大妖內丹握在手中,“你就這麼想要妖丹嗎?”
想要到親自做局,引她入瓮,她取蛇妖內丹,本來是想救他的,結果到最後發現,這又是他精心布置的一場戲碼。
殷無覓被她質問的眼神看著,此時才從夢境裡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有昆侖君坐鎮人間,扼制妖禍,能在人間有一席之地的都是些無大危害的小妖,神通厲害的大妖都在棄神谷內,他覬覦大妖妖丹,最終選擇踏入了這一處不受神佛管束的汙濁之地。
神女曾為了他來過棄神谷,還引得棄神谷裡的幾隻大妖爭奪,其中之一便有眼前這一條蛇妖。
他察覺了蛇妖對神女的心思,所以做了這麼一個局,故意被蛇妖擒住,身中蛇毒,以他的命為要挾逼迫神女成婚,他篤信沈丹熹最後還是會選擇他,會為了救他殺了那條愚蠢的蛇妖。
他當然想要妖丹,若不是想要妖丹洗骨,他又何必踏入這種危機四伏的地界來?
殷無覓見她轉身要往那條蛇妖走去,似乎想要將妖丹還給它,他心中慌亂,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聲道:“怎麼,你在心疼那條蛇妖?你才和他相處幾日,就這麼信他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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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確中了他的蛇毒,沒有妖丹解毒,我很快就會死,可能等不到天亮。”他說著,松開了她的手腕,“你若信他,那你便去救他吧。”
殷無覓倚靠在廊柱旁,眉目都隱藏在陰影裡,看著火焰的光芒映照在她臉上,將她眼中的左右為難照得分明。
她竟然因為一條覬覦她的蛇而為難,沒有毫不猶豫地向他走來。
殷無覓盯著她,心中翻湧著一些惡毒的念頭,她每多徘徊一刻,他心中的惡意便多翻增一倍。
在晨光破曉前,沈薇還是選擇了走向他,將妖丹放入了他手中。殷無覓勾了勾唇,心中並沒有多少喜悅,他原本打算將這一場戲演到底,讓她當真以為自己需要這枚妖丹解毒,永遠都不必知道真相。
可他現在改變主意了,他握著妖丹,故意拖延了片刻,仰頭看向東方,晨光從院牆外斜鋪過來。
神女急切道:“你快服下內丹!”
殷無覓在朝陽中露出笑顏,越過她看向血泊裡的蛇妖,“看來她選擇了我。”
沈薇動作一頓,怔愣了看了他片刻,似才反應過來,回頭看去。
蛇妖倒在血泊中,苟延殘喘多時,終於在她選擇走向另一個人時,卸下了強撐著的最後一口氣,它的妖身在朝陽下消散,片片蛇鱗剝落,如陽光下融化的積雪。
在消散的最後一刻,蛇妖化為人身,身上還穿著鮮紅的喜服,最後對她笑了一下,“我對殿下是真心的,能與殿下有一夜的夫妻緣分,我已知足,我不怪你。”
殷無覓聞言,身軀驀地繃緊,立即伸手過去抓起她的手腕,扯開衣袖,直到看清她手臂內側殷紅的丹砂印記,緊縮的瞳孔才舒展開。
蛇妖的身影消失,妖身飛快崩隕,最終隻留下一條猙獰的蛇骨浸泡在血水中。
殷無覓託住她軟倒的身子,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才看到她滿臉的眼淚,那些眼淚順著她的下巴不斷滴入他的掌心裡。
“你在為他哭,你喜歡他了?”殷無覓問道,第一次嘗到了嫉妒的滋味,這種滋味翻攪在他心頭,讓他心口生出尖銳的刺痛,倒像是真的中了蛇毒一樣。
她沒說話,隻是看著那條蛇妖的屍骸流淚。
殷無覓蹲下身,抬著她的下巴,用袖子粗暴地擦她的眼淚。
“你不是說隻會喜歡我嗎?不是說隻會愛我嗎?為什麼要為別的男人流淚?”殷無覓問道,她哭多久,他就擦多久,直到她再也流不出眼淚為止,“我說過了吧,我喜歡幹淨的人,身體幹淨,心也幹淨。”
“真想在你的心上也點上一顆守宮砂,好讓我可以判斷你是不是隻屬於我。”
木然流淚的人終於被他這一句話觸動,看他的眼神透出恐懼。
殷無覓抬起她的手臂,輕輕撫摸那一粒鮮豔美麗的丹砂印,口氣無比惋惜,“可惜,這世上沒有這樣的東西,可以驗明人心。”
他耐心地等著她,哄著她,“好啦,哭一會兒就行了,再哭下去,我會真的懷疑的。”
心口的疼痛越來越烈,攪亂了他的意識,夢境開始變得混沌,在驚醒過來的最後瞬間,殷無覓隻看到她轉眸看向他時,那一雙如琉璃般破碎的眼。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她又一次聲嘶力竭地質問他。
殷無覓猛地睜開眼,按住心口,鮮血從他的指縫裡滲出來,滴落至澧泉靈湯裡。
心痛的感覺讓他窒息,不是因為心上的傷,而是因為他從前做過的那些混賬事,的確將她傷得很深。在時隔經年之後,才從遙遠的過去,插入他心中,讓現在的他心疼得猶如刀絞。
沈丹熹說得對,他曾經做過的樁樁件件,都比她將他逐出宮門要過分,過分百倍千倍。
“薇薇,對不起……”殷無覓痛苦地埋下頭,還沉浸在夢魘裡,沒有徹底清醒,低聲喃喃,“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知道錯了……”
守在外間的越衡聽到動靜,快步走進殿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令人驚駭的畫面,殷無覓心口鮮血汨汨,幾乎將蓮臺四周的水全部染紅,他整個人都像是泡在血水裡。
“山主!”越衡失聲喊道,他停駐在池邊,未得主君允準,以他的身份是不可踏入澧泉當中的,“山主,你快定神守住心脈!這樣下去你身體裡的血會流盡的,就算是扶桑果也治愈不了你的傷!”
隻可惜,殷無覓已聽不進他的話,他完全失了神,陷入了魔障當中,隻嘴裡喃喃地喊著神女的名字,不停道著歉,說他知錯了。
澧泉殿內的靈霧瘋狂湧動起來,金色的霧氣裡染上了血色,竟有了一種走火入魔的趨勢。
越衡心急如焚,在腦中快速思考著辦法,如今昆侖君還未回山,他無法向主君求助,神女殿下……
殿下就不更可能了,從越衡的觀察來看,自晟雲臺後,他就在神女眼中看不到她對山主的情意了,也就隻有山主還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赤水和黑水水君呢?這個時候隻能去找他們了。
越衡打定主意,轉身正要離去,正當這時,虛空之中忽而響起一聲空靈的鈴鐺音。
叮鈴——
繾綣鈴音傳入殷無覓耳中,將他從魔障中激醒,堪堪吊住了他的心神。
越衡餘光掃見澧泉裡的人抬起頭來,眼中有了清醒的跡象。
他驀地停步,又聽鈴音響起,耳尖動了動,視線循著鈴音傳來之處找去。從殷無覓掛在屏風上的衣袍下,看到了那一根垂掛鈴鐺的穗子。
越衡隨侍殷無覓身旁多時,自然認得這條穗子,是神女殿下曾經親手編織而成,穗子上掛著的鈴鐺名為相思鈴,鈴鐺裡面是沒有鈴舌的,隻能以彼此相思催動鈴音。
難道真的是他看錯了?殿下對山主並非真的薄情無義?
殷無覓陷入魔障的神思在相思鈴音下清醒過來,重新盤膝坐在蓮臺上,結印守住心脈,逸散在水裡的血色隨著靈霧湧動,漸漸被收斂回他體內。
……
外面夜色深濃,沈丹熹遣退了所有宮娥,隻有曲霧固執地守在她的寢殿門外。
清亮的月華穿透鑲嵌在屋頂的明珠,灑落下來,為滿室披上一層朦膿銀霜。
殿內臥具,屏風,軟榻,多寶閣,滿室的擺置,垂掛的帷幔,全都被撤換一新,按照沈丹熹從前的習慣重新布置過。
但沈丹熹躺在這一間從小居住的殿宇中,依然無法安睡。她在九幽睡得太久,到了夜間也難以入眠,整宿整宿地睜眼到天亮。
反正睡不著,沈丹熹索性便也不怎麼睡了,她取出雀燈擺在床頭的幾案上,榻上鋪開的皆是術法卷軸,重溫以前修習過的術法,時不時加以改動。
無數細小的銘文在雀火光芒中跳躍,像一隻隻盤旋的螢火蟲,在她指尖下結成不同的靈印法陣。
直到神識感覺疲憊,再難以集中精神,受她控制的銘文也開始模糊之後,沈丹熹才揮袖收回所有銘文,抬手揉了揉額角。
深夜寂寂,雕窗外忽而傳來兩聲“篤篤”的輕響,一隻小雀從窗上雕花空隙裡擠進來,撲騰翅膀拱開殿內垂掛的輕紗,飛來床榻邊。
“你不睡覺,跑來我這裡做什麼?”沈丹熹轉眸朝它睨去一眼,屈指一彈,將圓滾滾的小山雀彈得仰倒進軟枕上。
山雀細短的腳努力從蓬松的肚子下伸出來,露出綁在腳上的小布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