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鬱繪輕搖折扇,解釋道:“對於他的判罰已定,若無特殊情況,不會變更,他的未來如何已算是既定之事,所以這一面鏡能照出來。”
如他所說,照魂鏡裂痕右上角偏大一塊的鏡面裡,確實照出了魂魄在無間地獄受刑的景象,過刀山時,魂體經受千刀萬剐,入油鍋時,渾身上下皆被燒出片片水泡,模樣猙獰得幾乎看不出人樣。
魂魄在鏡中慘嚎,扭曲,掙扎,痛不欲生。
那罪魂瞧見自己生前所造罪業並無動容,轉眼又見在血池油鍋裡翻滾的自己,才害怕得大叫起來,跪地叩頭,連連求饒。
鏡面裂紋處照出一個扭曲的魂相,正是該罪魂恐懼得渾身發抖,跪地求饒之景。
沈瑱問道:“是否可以預估出修復此鏡還需要多長時日?”
其中一名鬼仙回道:“此鏡在陰火中淬煉了三十年,鏡子雖已恢復自愈能力,但裂紋自愈的時間卻難以推斷,端看神鏡自身。”
罪魂悽厲的哭嚎聲響徹四周,鬱繪揮手,命鬼差將他拖下去,問道:“不知對神君可還有用處?”
沈瑱略一沉吟,頷首道:“試一試也未嘗不可。”
……
入夜後的熹微宮終於安靜下來。
玉昭衛被沈丹熹打發去收拾傾塌的宮殿,侍女們遠遠綴在後方不敢上前來,燈火通明的長廊裡,隻有漆飲光緊跟在她身後,慢慢往裡走著。
漆飲光手裡捧著那一隻長尾山雀,目光始終落在前方之人身上,試探性地開口說道:“殿下當真要與殷無覓解契?”
沈丹熹反問道:“我看上去像是開玩笑的?”
漆飲光當然希望她是認真的,當聽到她斬釘截鐵地說,想要同殷無覓解契時,他不知道有多開心,“殿下,契心石解契並不那麼容易。”
沈丹熹的腳步一頓,停在廊下,看向外面夜景,漫不經心道:“如何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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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心石是自女娲娘娘傳承而來的天道聖物,是為定仙神姻緣,契約一旦成立,便如金科玉律,殿下與殷無覓,從此命星相隨,結成永世姻緣。”
在晟雲臺時,漆飲光將月老拽進自己的雲頭,從他嘴裡撬出來不少信息。
“殿下想要解除契約,須得契約雙方同時入契心石內,經歷九世姻緣。在九世姻緣中,每一世都得斬斷雙方之間的姻緣線不可,但凡有一世不成功,便可證你們情意未斷,餘情未了,契約亦不會斷。”
“我知道。”沈丹熹想要解契,自是了解過這方面的信息,但她從前畢竟從不關心姻緣之事,昆侖隻掌人間山水,關於這方面的資料也少之又少,她隻知道契心石契約難成更難解。
但難解又如何?不論再如何難解,她都要解。
沈丹熹絕無法容忍殷無覓的名字與她永生永世地綁定在一起。
漆飲光走到她身邊,將長尾山雀從廊下放飛出去,側眸看向她道:“那殿下可想好了,要如何斬斷與他之間的姻緣?”
沈丹熹的視線追隨著廊外盤旋不去的山雀,哼笑一聲道:“契約既是因情而生,而我對他無一絲一毫的情,想斷姻緣,有何難的?”
“無一絲一毫的情。”漆飲光在心中將這句話默念了一遍,他一瞬不離地盯著沈丹熹,想要揣摩她此刻所言究竟有幾分可信。
若當真無一絲一毫的情,心契就不會生效了。
契約能成,不就證明了他們之間的確有情麼?而且這份情意已經到了海枯石爛,至死不渝的地步,才會受到天地認可,於契心石中成契。
隻不過半月過去,她又如何能將其磨滅到不剩一絲一毫?
漆飲光見過她為了殷無覓不顧一切的樣子,理智告訴他,她的話不足為信。
她以前沒少因殷無覓出爾反爾,愛時極愛,恨時亦極恨,可終究愛是大於恨的,抑或說,她的恨其實也來源於愛,才會一次次傷心欲絕,又一次次原諒他的所為。
漆飲光無法辨別,她現下表現出的“憎惡至極”是否又是一次因愛生恨。
可當聽到她這樣說的時候,還是下意識地更想相信她,相信她對殷無覓當真已無一絲一毫的情了。
沈丹熹敏銳地察覺到他眼中隱含的打量,不悅地蹙眉,“你不信我說的?”
“我信。”漆飲光說道,比起天地認證,他更想信她,他心中的天平已經偏向了眼前這一個沈丹熹。
饒是年少之時,漆飲光對她多有不服,可她說的話,他都是無條件相信的,因為他記得曾經的昆侖神女性子果決,拿得起亦放得下。而眼前這一個沈丹熹,有著他曾經熟悉的模樣。
“那殿下可知道,契心石契成之時,會一並納入你們結契時最炙熱的真心,這也是你們姻緣永存的基石,解契的過程,便是一次次磨滅這份真心的過程,當基石不在,姻緣線自然斷了。”
就好比要將潑出去的水再收回來,潑出去時容易,可收回來卻千難萬難。
契心石為天下姻緣之始,月老牽人間姻緣的紅線,須事先供奉於契心石前,紅線相系可保凡人一世姻緣。契約的約束比紅線更為強大,仙神於契心石前立契,契約一成,姻緣永定。
人間修士對天立誓之後,若想反悔違誓,尚且需要付出巨大的心力和代價,更何況是仙神?
沈丹熹知曉解契需要入內歷劫,卻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樣的隱情。
她從前不通情愛,即便到了現在,在九幽當中被迫觀看了穿越女和殷無覓之間的情情愛愛,她也無法理解,沈薇為何能愛上。
自然也無法估量她的真心到底有幾何,想要抹去她的真心又需要付出多大力氣。
“真麻煩。”沈丹熹伸手扶在廊柱上,硬生生將柱子摳出了指印。
她又一次對殷無覓生出了殺心,可單殺了他,並不能解除他們之間的契,哪怕將他挫骨揚灰,契約不解,殷無覓都會佔著她的道侶身份,與她的名字永遠綁定在一起,這實在惡心。
漆飲光張了張唇,幾番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將原本想說的話吞了回去,隻鄭重吐出一言,“我先前對殿下的承諾依然有效,殿下若是需要幫忙,我定會全力以赴。”
沈丹熹抬眸看向他,烏黑的瞳仁宛如兩口幽深的井,就算有明珠光芒映照在她眼中,亦反射的是冷泠泠的光。
漆飲光再次被她以這樣冷的眼神看著,已做好了再被她罵賤一類的話。
總歸她其實罵得也不錯,他這般頂著所有人異樣的眼光,死皮賴臉地呆在她身邊,抽絲剝繭地從她身上去尋覓曾經的痕跡,並為此暗暗竊喜,的確是挺賤的。
沈丹熹薄染口脂的唇動了動,吐出的卻並非是什麼傷人之言,她平淡地說道:“好,你既如此說,就隨我去朗月臺吧。”
“朗月臺?”漆飲光眼睫微顫,微微睜大眼睛,眼中露出驚訝。
朗月臺乃是熹微宮後山一座武臺,亦是昆侖神女日常修煉之所。漆飲光記憶深刻的過往時光,大部分都在那一座朗月臺上。
昆侖的神女長身立於朗月臺上,於少時的他來說,就像一輪無法攀折的月,每一次,他朝她更進一步時,都能令他渾身血脈沸騰。
但後來,這輪月以他難以接受的方式墜入了泥潭裡。
朗月臺被封之後,漆飲光便再也沒有機會進去過。
沈丹熹抬起手,從袖中召出一卷錦帛展開,錦帛上的銘文在她靈力的催動下亮起微光,銘文彼此鑲嵌,錦帛在她手裡搖身一變擰成一條銀色長鞭。
漆飲光對這條銀鞭很眼熟,正是先前差點將他抽得魂身分離的鞭子。
沈丹熹道:“我新煉了這一條伏魂鞭,正想借你試一試它的威力如何。”
她損失的修為非一朝一夕就能重新修煉回來,但她也實在無法容許自己長久地處於這種無能為力的境況中,她少時便事事爭先,在同輩之中必是領頭之人,現在,也不能允許自己落後太多。
靈力不足,她便以魂力補足,從前習得的每一個陣術,每一道符法,她現在修為不足無法驅動,她便將之一一拆解,重新進行調整,修改,按照她現在的情況,再次去掌握它。
羽山這隻孔雀,以前便是她陣術的試練對象,現下,亦是很好的陪練對象。
沈丹熹會將漆飲光留在熹微宮,也是為此,至於看他和殷無覓爭風吃醋,那隻是些額外的消遣罷了。
僅僅是站在她身邊,漆飲光就能從那一條鞭子上感覺到直逼魂魄而來的壓迫力,他揉了揉曾被伏魂鞭卷過的手腕,魂魄上還殘留著鞭上銘文“咬”過的傷口。
“好。”漆飲光笑著頷首,“我很樂意為殿下效力。”
朗月臺處於熹微宮大後方,是一座十分開闊的殿宇,四面樓閣圈圍出中間的武臺,月色在這裡尤為明亮。
沈丹熹心知自己靈力不足,在重新調整過後的陣術符法當中都加入了針對神魂的銘文。
溶溶月色鋪開在朗月臺上,雀翎劍的劍氣融於月色,分化萬千,虛實難辨地朝她合圍而來,沈丹熹手中銀鞭忽而散做細碎銘文,如天女散花般拋飛出去。
劍光與銘文相撞,沈丹熹被磅礴劍氣衝得倒退開數步,漆飲光原想乘勝追擊的身形猛地一頓。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氣從劍光之中逆溯向他的靈臺,使他神魂震顫,腦子裡有一瞬間的空白,劍勢亦猛然凝滯。
這一瞬間的空白極其短暫,不到一個眨眼,他就回過神來,五指握緊手中劍再次下壓。
凝滯的劍勢隨之暴漲,在虛空之中擦出火花,使無形的劍氣有了形跡,朗月臺上亮起一束束火光,猶如焰火炸開的那一刻,劃出星火長線,朝著沈丹熹所在之處,急速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