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相較起來,漆飲光便顯得有幾分喪心病狂,他幾乎是全無保留地消耗著自己的妖氣,和瘋狗比起來,已不遑多讓了,就連自己的真身法相都釋放出來。
龐大的孔雀法相立在宮殿頂上,長長的尾羽從樓頂傾瀉下來,環繞住整座後殿,五色神光漫溢在花園裡,將整個熹微宮都罩入極光一樣的妖氣霓虹當中。
孔雀法相上的每一根羽,都凝聚鋒銳的劍氣,尾羽長而柔軟,劈斬向殷無覓時,紫绶仙衣須得激發全數神力才能相抗。
殷無覓身負重傷,寸斷的經脈尚未完全修復,不敢妄動靈力,隻得掏出隨身法寶應對。這些法寶比不過紫绶仙衣,根本招架不住漆飲光瘋狂的攻擊。
他被逼得不斷後退,每退一步,孔雀的翎羽便進一步,讓他丟城失地,再也無法重新踏回原位。
漆飲光懸身立於孔雀頭頂,伸手拂過一根翎羽,聞言笑著回道:“為殿下效力,我甘之如飴,談不上白費力氣。”
孔雀尾羽隨他手指所示,甩蕩過去,再次砸上紫绶仙衣。越衡看著自家主上被逼得連連後退,想要上前相助,卻又完全突破不進羽山少主的五色神光裡。
漆飲光就如他說的那般,雖無法傷到殷無覓,卻用他那海浪一般不間斷的妖氣,毫無保留,不計代價,一步步將殷無覓逼出了熹微宮的殿宇。
孔雀昂首,發出一聲勝利者的長唳。
這一聲長唳猶如悠遠的鍾鳴,肉眼可見的聲浪從熹微宮傳蕩出去,震得阆風山中草木簌簌而響,久久未能止息。
昆侖宮內的所有人都被這一聲孔雀長唳驚動,無數流光從各宮殿宇中射出,飛上半空循著聲浪來處查看情況。
餘音傳至天墉城,城中眾人皆仰頭張望,很快便發現遠處高聳的山嶽當中絢麗的五色神光。那五色神光宛如扇面一樣展開,懸掛在半山腰上,籠罩住山腰的大片宮殿群。
“是阆風山,那個方向好像是熹微宮。”
眼下神女大婚不久,天墉城中喜慶的布置都還未完成撤下,人們看到熹微宮中散發的五色神光,第一時間都以為殿下正在宮中舉行什麼歡宴,眾人都在誇贊那神光漂亮。
但很快,便有人意識到不對,嘀咕道:“那個五色神光怎麼這麼眼熟,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我也覺得眼熟,這叫聲也似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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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那不是孔雀的五色神光嗎?是羽山少主,他又要對神女殿下做什麼?”
天墉城距離昆侖宮十分遙遠,隻能看到散逸開的五色神光,但昆侖宮中諸人卻能清楚地看到那一隻雄踞在熹微宮上的孔雀法相。
昆侖君不在,樊桐山主亦在外辦事,現下昆侖宮中是由玄圃山主掌事。他領著一眾仙兵神將趕往熹微宮,另外四位水君緊隨其後,先後趕到,面色都極為凝重,深怕二十七年前那一場禍事再次上演。
眾人急匆匆地趕到現場,卻不得而入。熹微宮的禁制將所有人攔在了外面,卻容許了那一隻孔雀盤踞於宮殿頂上。
兩道金光從禁制中落下,化為身軀龐大的神獸狻猊,四肢下伏,怒目而視,把守著宮門。
宮門前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玄圃山主揚手止住了眾人的腳步,仰頭望一眼宮殿頂上的孔雀法相,又看了一眼被擋在宮門外的殷無覓,再一想到這幾日熹微宮中傳出的動靜,大約便能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神女與阆風山主之間發生衝突,他們倒不好插手幹預。
殷無覓已是被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並未注意到聚來熹微宮外的眾人,他死死地盯著宮門入口,盯著那兩頭俯身低吼的神獸,恍惚以為自己是什麼不受人待見的喪家之犬,被人如此驅趕。
可分明他才該是熹微宮的主人,是該站在神女身側之人!
殷無覓強撐的從容終於土崩瓦解,他雙眼通紅,從晟雲臺被刺至今,積攢在心口的憤懑和不甘終於衝破理智的壓制,潰泄而出,化為一句撕心裂肺的質問。
“沈丹熹!為何?!”
殷無覓口中噴出鮮血,攜帶靈力的聲音衝破孔雀尾羽屏障,傳入殿宇之內,聲嘶力竭,“我才是你結過契的丈夫,是與你生生世世相守之人!”
沈丹熹聽到飄來耳邊的質問。
真是熟悉的語氣啊,從九幽回來到現在,好像人人都在質問她,人人都敢質問她。
丈夫?他也配麼?
漆飲光走來狻猊身後,伸手摸了摸它們脖子上飛揚的鬃毛,分外有禮道:“阆風山主慢走,恕不遠送。”
殷無覓被他氣得險些又噴出一口血來,他胸口被金簪刺穿的傷口再次崩裂,鮮血從衣裳底下浸潤出來,一片赤紅。
越衡急忙趕來扶住他,低聲勸道:“山主,你傷還沒好,我們先回去吧。”
殷無覓置若罔聞,隻目光陰沉地死死盯著漆飲光,半晌後,他神情緩和,嘴角忽而牽起一抹笑意來,挑釁道:“羽山少主真是一條好狗。”
“不過,你就算攔住我的身又能如何,我與薇薇神魂交融無數回,她的靈臺上早已刻留下我的神識烙印,隻要我想見她,便是無論如何都能見到。”
有紫绶仙衣在身,殷無覓完全不懼外力攻擊,他的譏諷和嘲弄明晃晃地寫在臉上,嗤道:“我們之間,還輪不到你一個外人興風作浪,耀武揚威。”
他說著,低垂下眼睫,竟是要當著眾人的面,將神識沉入靈臺,以神識烙印為引,直接入神女靈臺神府。
漆飲光神色陡變,身形驀地從原地消失,如一陣風刮回熹微宮內,但在看到那個站立於花園當中,被五色神光縈繞的身影時,他的腳步又倏地頓住。
如殷無覓所說,他們神魂交融無數回,沈丹熹連神識烙印都能允許他留下,令他無論何時,都可長驅直入她的靈臺神府,自己又能如何阻止?
這世上,再沒有什麼能比神魂交融更加親密之事了,肉體的交合隻是身之欲,靈魂的交融才是真正的身心合一。
這種時候,他這個外人大抵是不大適合上前去,看到她的模樣的。
漆飲光停下腳步,未隱去的真身法相還趴伏在熹微宮的宮殿頂上,被放大數十倍的孔雀虛影收攏長而柔軟的尾羽,一根一根飄落下來,層層圈住整座花園,將那一道身影圍聚其中,阻隔掉一切能夠往裡探視的目光。
也包括這一具法相的主人。
但花園裡的人卻並沒有接收到他的好意,沈丹熹蹙眉看了一眼宮殿頂上將整個腦袋都埋進了自己翅膀底下的孔雀,伸手勾起一支柔軟的尾羽,“這隻蠢雞又在發什麼瘋?”
這些以劍氣凝結而成無堅不摧的羽毛,在她手心裡卻柔軟得過分,流光像水一樣在她指尖纏繞,她抬手揮開眼前重重疊疊環繞的尾羽,身形從翎羽的掩蓋下消失,如一陣烈風刮過漆飲光的身側,往熹微宮外而去。
“殿下!”漆飲光詫異地轉頭,想也沒想地抬步,追在她身後重返熹微宮門。
沈丹熹現身於熹微宮門之前,伸手摸了摸狻猊脖子上飛揚的鬃毛,目光掃過殷無覓,又越過他看向後方的玄圃山主等人,笑著道:“這麼熱鬧。”
殷無覓聽見她的聲音,斂下神識,睜開眼來,喜道:“薇薇,你肯見我了?”
沈丹熹笑了一聲,緩緩將目光移至殷無覓臉上,冷然道:“正好,既然都在,那就請大家來做個見證。我沈丹熹要和殷無覓解契,與我生生世世相守之人,絕不會是你。”
絕不會是你。
這五個字宛如天雷一樣砸到殷無覓頭上,他臉上喜悅消失,抬眸死死盯著她,眼中布滿血絲,幾乎目眦欲裂,執拗地問道:“為何?沈丹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急怒攻心之下,他心上的傷口再次撕裂,張口說話時,嘴角都有鮮血淌下來。
殷無覓似耗盡了身體裡的元氣,緊繃的身軀松垮下來,語氣已不再是厲聲質問,反而抖得厲害,嗓音嘶啞,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如泣血,令周圍旁觀的人都不由動容。
可偏偏那個最該心疼他的人,卻依然面冷心硬。
沈丹熹回憶了一下躺在九幽時,那些零零碎碎飄來意識裡的畫面,穿越女可以原諒他曾經做過的那些事,但沈丹熹卻不能原諒。
畢竟那是用著她的身軀,用著她的身份,所受的實實在在的屈辱。
“我記得,你曾經對我做過的一切,樁樁件件都比今日我將你逐出宮門更加過分。對了,我好像也曾問過你,問過你好多次,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你當時都是怎麼回答的?”
殷無覓眼睫劇烈地顫抖起來,眼神中有著深刻的悔恨,此時此刻,竟害怕聽她再提起那些過往。
沈丹熹說道:“你說,因為我會原諒你。”
殷無覓往後退了兩步,下意識搖頭,卻又不知該如何反駁,他的確是這樣回答的——因為你會原諒我。
那個時候的他,甚至不屑於找借口,是,他明確地向她表明,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傷害到她,但那又怎樣呢?
不論他做得再如何過分,她都會原諒他。那麼,他為什麼不可以那樣對她呢?反正到最後她都會原諒的。
所以他一次次變本加厲地傷害她,在這種傷害中來反復確認她的底線,確認她對自己無限的容忍,再從中體悟到,啊,她果然很愛我。
直到他終於被這份愛感動,願意放下屠刀,伸手去擁抱她。
沈丹熹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往前逼近一步,問道:“你真的愛我嗎?”
“我當然——”殷無覓張口,毫不猶豫地回答她。
話音未完,被她進一步的逼問打斷,沈丹熹注視著他的眼睛,目光似乎能透過他的瞳孔,看到他內心深處,一字一頓地問道:“在我取回仙元,撤回你身邊侍衛,還將繼續收回曾經交予你手裡的一切,不再為你奉獻以後呢?”
殷無覓呼吸一滯,要被她的目光壓得喘不過氣來,他知道她是認真的,她會說到做到,收回她曾經給予他的愛,收回她曾經付出的一切,並且她已經在這麼做了。
“為什麼要這樣對你?”沈丹熹忽然發現他們之間這樣對調的處境很有趣,她彎起眼眸,笑著問道,“現在換你來問我這個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