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娘呢?」我爹問我,他身上還殘留著他妾室的脂粉味。
「我娘死了,在三天前。」我指著娘的遺體,面無表情地告訴他。
我那向來以冷靜著稱的爹,發了瘋。
1.
我娘和我爹是表兄妹。
他們本來郎情妾意,成婚後應該很幸福的。
但我爹跟著我爺爺下江南時,愛上了一個浣衣女,我爹非要退婚。
兩家大人不同意,那浣衣女被逼迫另嫁他人,跳了崖,自殺了。
從此,我爹成了行屍走肉。
他也娶了我娘,因為他想報復我娘。
我爹覺得,是我娘的存在,才害他的心上人死了,我娘不配得到幸福,他要折磨我娘。
這些都是我聽他親口對我娘說的。
我爹對我娘很差,不是冷眼嘲諷她費盡心思嫁給他,就是尋花問柳,納很多姨娘,冷落我娘。
其實,我娘什麼也不知道,她身子不太好,被外公送去了梵淨山拜師學藝,回來後隻當要嫁給與自己青梅竹馬的表哥了,本來還歡歡喜喜的,沒想到洞房時,她期待的夫君說她惡毒,對她的態度,比對一個青樓女子還不如。
我娘解釋過,甚至她想和我爹和離。
兩家人都不同意,外公和爺爺要有更穩固的結盟,他們不允許任何人毀了聯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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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想逃走的時候,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舍不得打掉我,隻能繼續留下來,桃子姑姑說我娘是沒臉回去找她師父了。
我三歲時,我爹帶回來一個女子,是那個大難不死的浣衣女,我爹愛意繾綣地叫她作雪娘。
我爹正常了。
他不再是那個經常喝酒,醉了就來我娘這裡發酒瘋的男人了。
他遣散了所有的侍妾,隻留雪娘一個人。
2.
他也不喝酒了,而是開始發奮讀書,考取功名。
大人們都覺得很欣慰,外公他們面對娘的處境,也罵過我爹,但是不管用,但他們不會接我娘回去,因為丟不起那人。
我娘是最慘的,因為娘家不會讓她回去,夫家的爺爺奶奶,再怎麼嘴上說我爹,但心裡還是向著我爹的,甚至他們言語間頗有點看不起我娘,覺得是我娘沒本事,拿捏不住我爹。
我娘向來沉默寡言。
自我記事起,我爹說什麼,她都聽著,也不和他吵架。
隻有我爹在我娘院子裡過夜的時候,我娘會半夜來我房間,抱著我小聲地哭。
哭聲壓抑,像極了一隻小狗。
她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我沒有。
有次我還聽到她喃喃道:「是不是死了就沒這麼難受了,可是芝芝這麼小小的,我死了,她該怎麼辦……」
我真是恨透了我爹。
不過我還是太低估了我對我爹的恨意。
自從雪娘來了以後,我才知道,憎惡到想對方死掉是什麼心情。
3.
我娘本來住在比較好的景和院。
雪娘來的第一年,一直咳嗽,說是她的院子冷,我娘的院子,坐北朝南,陽光正好。
我爹第二天,就帶著人把我們的東西,都搬到了最偏的那處院子。
自從我出生後,我爹從來沒有抱過我,也沒有哄過我,他說我是娘耍手段懷上的。
我當時惡狠狠地盯著他們,像小狼狗一樣兇:「我們不走!這裡是我和我娘住的!」
我養的小黃衝他們吠,我爹不理我,隻是讓家丁搬東西。
我爺爺奶奶裝死,任由我爹寵妾滅妻。
雪娘怕小黃,一臉怯弱,靠在我爹身上。我爹溫柔地攬著她,寵溺道:「這院子裡陽光好,你的傷寒一定能很快好起來的。」
我娘拉住了我,捂住我的嘴。
雪娘躲在我爹懷裡,小聲道:「夫君,我怕狗。」
我爹終於看我一眼,聲音冷地像冰:「管好你的狗,不然我把它扔出府去。」
我一下子就哭了出來。
我娘抱著我,桃子姑姑抱著小黃去了最偏僻的院子裡。
那個院子名字也很冷清,叫冷竹苑。
4.
我爹不再來我娘的院子。
但我娘還是很辛苦,她要早起,對爺爺奶奶晨昏定省,還要繡很多屏風、納很多鞋底,然後送給各房的人,這都是禮數。
我四歲開始和堂兄弟姐妹一起讀書。
他們知道我好欺負,因為我娘就好欺負。我奶奶經常挑我娘的刺,所有人都愛欺負我們。
隻有一直跟在娘身邊的桃子姑姑會護著我。
有人欺負我的時候她會拎起棍子朝他們衝過去,冷著臉罵他們幾句。
桃子姑姑一向不愛笑,從小對我也兇,總是板著一張臉教我學規矩。
「小小姐,坐姿不對。」
「小小姐,食不言寢不語。」
「小小姐,錯了錯了,字又寫錯了,再錯晚上就罰你不吃晚飯。」
後來我娘被欺負,她也是愛碎碎念。
坐在院裡那顆大梧桐樹,曬著太陽眯眼納鞋墊:
「小姐原來待字閨中時,老夫人對她簡直寶貝得不得了。
「逢人就說,一直盼著她嫁過來,等真的嫁過來了,比對阿貓阿狗都不如。
「姑爺也不是個東西,他嫂嫂弟妹被說了,還有個夫君可以哭訴安慰,老夫人至少還忌憚點,小姐呢,還要被他冷落,被那個小賤人奚落,小姐真是苦命……」
但我娘什麼都不對我說。
她實在難過到不行的時候,也隻是坐在廊下看著院子裡的花草樹木發呆,然後抱著我,輕聲對我說:「芝芝,你給娘唱首歌吧。」
我知道,很多時候,不是她陪著我,而是她需要我陪著。
有天我放學回院子裡的時候,看到雪娘在我娘的院子裡。
她正扶著腰,小腹微微隆起。
我站在院門口,看著她自己跌倒在地上,然後捂著肚子叫了起來。
然後我身旁一陣風過,我爹跟死了他娘一樣,奔過去,抱起雪娘就走。
他身後跟著雪娘的丫頭,那丫頭正一臉得意。
5.
我看見雪娘衝我娘得意地勾了勾唇,然後又捂著肚子哼哼了起來。
我爹的聲音冷得掉冰渣,他對我娘說:「要是雪娘出了什麼事,我要你陪葬!」
雪娘的裙子上全是血。
大家都覺得她是吃了我們院子裡的糕點,又假裝被我娘推了一下,所以流產了。
我娘臉色蒼白。
她呆呆地看著我爹和雪娘,她的唇嗫嚅了兩下,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我爹沒給她機會解釋,他抱著雪娘就走。
我在院門口,我爹撞到了我,我跌在地上,很疼。
他也沒看我一眼。
小黃跑過來蹭我。
我娘罕見地沒有來哄我,她隻是安靜的站在那裡,看著我爹跟雪娘離開的身影。
從院子到大門。
直到人影消失了很久,她仍然一動不動。
桃子姑姑抱起我,告訴我一定是雪娘故意找茬。
桃子姑姑說:「小姐知道你被其他院子裡的少爺小姐們欺負,是因為姑爺不寵你的緣故,小姐擔心你將來長大了,因為不受寵,被家裡隨便找個人嫁出去,所以存了要討好那小賤人的心思,沒想到,被那女人耍了一道。」
雪娘之前碰到我娘,和我娘說她懷孕了嘴饞,我娘就做了糕點請她來吃。
如今,雪娘流產,我娘百口莫辯。
主要是,沒人會相信她。
6.
大夫說,因為雪娘吃的藥勁太猛烈,不僅流產了,以後還不能懷孕。
我爹動手打了我娘。
他一巴掌扇在我娘臉上,我娘的額頭磕到了桌角,整個人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像死去了一樣。
我大哭,撲到我娘身上,擋在她面前,哀求我爹:「求求你,嗚嗚,別打我娘……嗚嗚……別打我娘……」
桃子姑姑也一個頭接著一個頭地往地上嗑:「少爺,不是少夫人,少夫人什麼都沒做啊……」
我爹雙眼通紅,眼裡翻湧著怒意。
暴怒間他一腳踹到了桃子姑姑的心口。
我爹會武功,桃子姑姑倒在地上,整個人像秋天的落葉般迅速枯萎。
唇角的血不停往外湧。
我娘第一次在我面前失聲痛哭。
她額頭流著血,半張臉腫著,頭發散了、亂了。
平時那麼端莊的一個人,此時跟個瘋婆子似的, 她哭著抱著桃子姑姑:「桃子,你醒醒,我帶你去看大夫,你別睡,別睡……」
我娘衝周圍的人喊:「叫大夫啊,叫大夫啊,我求求你們,叫大夫啊……」
沒人理她。
大家都去看雪娘了。
因為雪娘在裡間虛弱地叫人。
桃子姑姑渾身都在抽搐,她有點說不出話來:「小……小姐……」
我娘的眼淚砸在她臉上。
桃子姑姑繼續說:「小姐吶……奴婢好像撐不住了……。
「你跟小小姐……怎麼辦啊,我走了,要是又有人欺負你們,別忍著……要打回去。
「要是……先生……早點……回來……就好了……」
她氣息突然開始急促:「可惜啦……今年的桂花開得這麼好…小小姐的桂花糖還沒來得及做。」
整個院子我聽到到我娘歇斯底裡的哭聲。
7.
沒人請大夫,也沒人願意幫我們把桃子姑姑搬回冷竹苑。
娘顫巍巍地背著桃子姑姑,眼睛腫成了核桃,嘴裡輕聲道:「桃子別睡,我帶你回家,別睡。」
我們回了冷竹苑,桃子姑姑說她想躺在那棵桂花樹下。
我去抱了被子出來,鋪在桂花樹下,我娘把桃子姑姑放上面,桃子姑姑臉色已經呈現了一種青灰色。
她眼神無力地看著桂花,又看著我和我娘,低聲喃喃:「小姐,等我……好了,再……和你一起……做桂花……糕啊……好想回……梵淨……山啊……那裡……才是我……們……的家……」
她的胳膊驟然垂下。
夕陽正好,姑姑的手卻怎麼暖也暖不過來了。
不消片刻就冷得我渾身發抖。
我娘哭到幾乎昏厥。
她一直翻來覆去地重復那幾句話:「別睡,別睡,我帶你回家,我帶你回家……我們一起做桂花糕,一起彈琴唱歌,我們去找師父,師父一定有辦法救你……」
8.
我娘抱著桃子姑姑在樹下坐了一夜,我靠在她身邊,想起了很多。
我生病時,隻有我娘和桃子姑姑在身邊照顧我。
桃子姑姑和娘,就像親姐妹一樣,比親姐妹還親。
有天晚上我吐得很厲害,又發了燒,她們倆很著急,桃子姑姑去叫我爹。
但是我爹在雪娘的院子裡,雪娘的丫鬟羞辱了桃子姑姑一番,桃子姑姑隻能一個人回來。
那天晚上,我娘和桃子姑姑,一人背著我,一人打著燈籠,去街上的醫館,一家一家地敲門,求人家給我看病。
她們倆好瘦,背著我,喘得厲害,隻能走一段,換一個人再繼續背我。
家裡的下人,沒人願意跟著我娘和桃子姑姑出來,她們既怕晚上的醉漢,又怕壞人,還怕鬼。
又擔心我的病。
有時候,她們兩走幾步路,就要回頭看看。
身子在微微的發抖。
那時月光灑在路上,我們三個在相依為命。
桃子姑姑走了,我娘以後怎麼辦?我以後怎麼辦?